试睡笔记
老家有这么个讲究,搬家入伙宜上半年,谓之搬上不搬下。若新房上半年已装修好,想下半年搬进去,怎么办?又有个变通说法,择农历上半月某日入伙。此外,还有另一个办法,上半年搬过去小住三日,请大家吃顿入伙饭,随后回原处再住段时间,其间去新房里看看或偶住几日也行,既从了俗,又考虑了健康。住新房当然是件高兴的事,毕竟现在的装饰材料或多或少含些不利于健康的物质,装好后过些时日入住更佳。
对于那刚住进去的三日,我想用两个字来概括:试睡。这或许不太准确,其实挺形象的。试睡并不是新词儿,现在有种职业就叫“试睡员”,就是去新建的酒店住几晚,然后详细整理出入住体验,据说月薪可达万元。试睡员一踏入酒店就开始工作了,需要全身心感受酒店内的空气湿度,有无噪音,照明光线是否适宜,物品摆放是否恰当等。睡觉人人会,这工作难点在于,需给酒店提出改进意见,所以,年轻人一旦接上这活儿,躺床上总是难以入睡,会想很多与自己日常生活无关的事。
睡觉是人类必需的日常行为,与工作挂上钩就不那么纯粹了。普通人去新地方睡觉,通常会“择铺”,因情绪复杂睡不好。这几天,我正在经历试睡,也生出不少思绪。我们家的房子六年前因棚户改造拆掉了,苦苦等了好几年,终于在今年初得以安置,以房还房,装修自理,按人均35平方算,六口人拿到了两把钥匙。安置小区位于市西边沿,周围地势较为平坦,东边和南边是较为成熟的街区,西边和北边是连绵起伏的山丘,两套房之间直线距离不足百米,客厅分别朝东北或正东。朝东北的可见田野和山峦,正东方户外有两条大马路和两公里宽的空地,房间开窗均可见景,近三千户小区内有个大花园,搁一线城市也算比较大气的小区了。时值盛夏,园子里去年栽种的草和树尚不太茂盛,活过来的都绿油油的。树上一群群知了不停鸣叫,入住的人家不到三分之一,白天年轻人都去忙活了,偶见三三两两老人或散步,或坐在小区前门石凳上乘凉,不停摇着蒲扇。我是大前天中午从深圳回到广安的,家人们仍租住在老街一旧楼顶楼里,楼道又窄又陡,阴雨天湿滑,仅今年就有一半家庭成员在楼梯间摔过跤。拿到钥匙那天,妻子就忙着装修事宜,全家人都希望早一天搬去新房住。
当时,妻子大概算了一下,同时装修得三十多万,不够钱,与亲戚商量借点,可行,一咬牙就借了。都说今年特别难,消费意愿不强,我们一家伙把几十年外出打工的钱全花了,还拉了点债务,自觉为拉动经济尽了全力。妻子在家一边照看老人和孩子,一边打点装修,半年忙下来,用她的老话讲白头发又多了一大片。好在装修还算顺利,大部分工程两三个月前就完成了。按原计划,我们得等出伏后搬家,妻子性子急,半个月前就开始用三轮车把原有的家用品搬了过去,待我回家时,就剩一台冰箱需要找人抬下楼了。不少人搬新家力求样样全新,我们也希望这样,老人们却坚持物尽其用,咸菜坛子,木餐桌,高板凳,旧皮箱,竹制家私,旧碗碟,甚至一些农具都舍不得丢弃。我们只能由着老人,毕竟这些东西陪伴他们好些年了,像自家孩子一样,去哪儿都想带在身边。
租房里那台空调是从老家搬来的,妻子说当年花了四千多,制冷快,可以用,便于一起安装,前两天拆去新房了。网络尚未装好,新电视看不了,孩子们想留在租屋里,不愿意那么快去新家住。老人家说有风扇吹,这边除了饮用和煮饭,可免费用井水,迟一天搬过去省点水费。我问妻子屋子里还有没有甲醛味儿?她说房间里都放了绿萝和青皮橙子,绿萝长得好,过去只睡几天,没问题,很多后装修的早就搬过去了。我又问看日子没?今天适合入伙吗?她说怎么算入伙?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你也嫌弃?你不去算了,我一个人去睡。
冰箱搬过去后,才想起单位有份资料需要在下午下班前弄出来,顾不得冲凉便在新房里搞那资料。这时,有朋友问我新住处环境如何,我说不错啊,他说你应该马上写一首诗才对。
近三十个小时旅途奔波,又忙了一下午,傍晚时,终于可以好好洗个澡在妻子摆放的新铺上躺下了。她却没下来,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唠叨,说很多东西以后都用不上,搬过来太占地方,摆外面难看,藏起来又没地方。我实在困了,问小区门口的超市营业没?附近有没有食店?忙完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喝瓶啤酒。她说什么时候能忙完啊?你看看这些,全是我一手一脚选的,怎么摆放?这些墙啊,门窗啊,我仔仔细细看过了,好多地方要修补,我全做了记号,到时师傅来了补起来才快,起来起来,我跟你打个赌,你在十分钟内能找出我做了多少个记号,就奖你一瓶红牛。
她一说起红牛,我就想到当年在工厂赶货加通宵时的情况。那年头打工真是苦,为了赶货,老板高兴了,不但会给我们方便面,还会发红牛。我记得,我曾经在小说《夫妻房》写过这么一个细节,车间主管对红牛深有研究,说兑上劲酒一起喝,再来一碗乌鸡汤,特别有干劲儿。想到这里,我侧过身子看了一眼新房里黄昏中妻子的背影,再翻过身子看看窗外草木葱葱的原野,困意顿消,赶紧爬起来数记号。
天黑下来时,妻子忙得差不多了,然后冲好凉,拉着我去超市。超市里东西比较齐全,有劲酒也有红牛,但我只拿了两瓶啤酒,没底气拿别的,因为找了三遍还是没找到她在洗衣机后面墙上和衣柜门背面做的两个记号。其实那些都不过是绿豆大小的材质瑕疵或装修过时碰撞的印痕,却被她一一找了出来。
买单时,妻子倒回去拿了两罐红牛,笑呵呵地说,这几年你一个人上班,不然可以装修得更漂亮一点,但比起以前农村和我们租过的房子,已经很好了,不容易,还是要奖你一罐红牛。
她不知道我小说中有红牛兑劲酒的情节,她几乎没看过我的小说,看了也不会信。她说我在小说中尽胡扯。见她把红牛放收银台上,我看了看货架上的劲酒,觉得有红牛就够了。
我们把楼层稍矮的这套作为常住点,先前的日用品也多搬在这里。客厅较小,她把阳台边的窗改装成一扇落地窗加两扇小窗,将阳台和客厅连成一片。站在窗口看去,夜色中,只见宽阔的马路和路灯,山影若隐若现,空地里仍有几处小水塘,蛙声和夏虫的鸣叫此起彼伏。室内色调都是她定的,纯白墙身,浅灰地砖,素净,户外空旷,光线充足,看上去并不压抑。先前我对地砖颜色有些想法,她说现在流行这个,家里长发的多,地上难免出现头发,出现了也不容易发现。大概女人对屋子里的长发比较敏感吧,就这么个理由就决定了地板色调。
她对房子装修的细节和过程不再强调了,好不好就这么回事了。坐客厅里,她说得最多的是各项花销,总价多少,已付多少,尚欠多少,计划什么时候还清欠账,如果手头宽松些了,哪些地方还可升级或添置点啥。我说有个干净的地方住就行了,咱们最幸运的就是前几年没买房,如果买了,按市值算不但亏钱,连现在装修的钱都得抓借。
后来,我们不再讨论房子,说起了孩子的学习和将来。我说孩子大了,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别指望挣多少钱,成绩嘛,也只能靠自己。她说小家伙有人在家管着还是听话的,就怕搬过来见到这么大个电视一看就上瘾。然后她又说,另一台电视付钱了,过两天拉过来,网络月底安装,没网络真不习惯,以前老蹭人家的,装好后可供三部手机上网,到时老人家就可以天天刷抖音了。
我们的房间在主卧,尽管我一年在家里呆不了几天。她说过几天你就出去了,到时老人孩子都搬过来,小家伙可以跟她睡,少开一个空调,然后又说,出房间记得关灯,热天衣服少,用手洗,清衣服的水提去冲卫生间,饮料瓶和拉罐别混在其他垃圾里,可以卖钱。她说这些时,母性十足的样子。
干掉最后一口啤酒,我打了一个嗝,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我说好困,睡了。她说好,睡。
进入新房,打开空调,突然没了睡意。这些年来,关于房子的记忆实在太多,印象最深的仍是磨盘山上那两间半草房,一间老人家住,一间我俩住,半间为灶屋,鸡鸭晚上就睡在我们床下。五年后,我们在生产队买了别人的旧房子,重建了五通两层楼房。2017年年底,楼房被推掉,才有了今天这两套房子。
房子不但见证了中国人近几十年的生活变迁,更是大部分国人的终身追求。突然住进新房,老人小孩都不在身边,躺床上,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旅途中住进了某个客栈,彼此说着话,说着路上的见闻,久久难以入睡。
后来不知几点终于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微明。她说油盐米醋都没搬过来,早餐得回租屋吃,得早点过去。
在租屋吃完早餐,老家文友汤兄说约了本地作协几位老师,大家聚聚,顺便带几本《人间烟火》过去。一行七八人,跟上次五一期间回来一样,在西溪河边,坐的还是那张桌子,喝的仍是那家的大缸茶,不同的是因为天太热,杯里加了薄荷。茶喝淡了就到了午餐时间,去的仍是码石梯路口那农家菜馆。汤兄带了两斤高粱白,最后剩了半斤,存菜馆里,说大家随时可以来喝。酒后遇偏东雨,码石梯迎宾大道段,路面起水三四寸,山水哗哗响不停。待雨停了,步行回租屋,见路边不少人家晒的玉米有的已团拢,有的仍铺在路面上,全湿透了。玉米成熟季,偏东雨说来就来,来势汹汹,常常令晒粮食的农人苦不堪言。小时候我最怕“抢偏东雨”,如果粮食淋湿了或未抢收干净,都会被母亲责骂。
看见有人晒玉米,我又想起生日快到了。马上就整整50岁了,三十年来,这应该是第一次在老家过生日,又遇上搬家,便决定生日那天约请至亲吃餐饭。
按家乡风俗,五十岁应摆酒席,我觉得简单点好,便在楼下新开的坝坝席订了四桌。
生日头天晚上,也就是新房试睡的第二个晚上,孩子们也过来了,大家睡得比较早,第二天一早要去乡下收玉米。乡下尚有半亩地可耕作,能收一百多斤干玉米。快搬家了,老人们提前处理了养在租屋阳台上的几只鸡,我们决定把玉米送给二叔养鸡。收玉米很辛苦,玉米叶割人,劳作时得穿长袖。早上有露,玉米叶软和不易伤人。睡得早,睡眠质量比较好,半夜妻子起来关空调把我弄醒了。她正在开窗,窗帘设计有缺陷,开关窗时得把挂窗帘的杆子抬起来。这套房子的窗帘是她在小区定做的,便宜,妻子有些后悔,但已经挂上了,每次移动杆子时就想骂人,却不知道骂谁,只好将就着用。
常年在外,三十年未收过玉米。从安置小区去玉米地约三公里,妻子用电单车载着俩丫头早早到了地里,我沿着宽阔的公路步行,路两边种有高粱和玉米。高粱沉甸甸的,低着头,玉米棒显眼,有的比牛角还粗壮。广安土地肥沃,随便拢一畦土就能种出上好的玉米,邻县岳池盛产稻谷,故有“金广安银岳池”一说,金即金黄色玉米,银指大米,事实上,这两种主要农作物两地产量都挺高,这说法并不太准确。我一路走一路看,发现玉米再大个仍挂在杆儿上,就想,大家进城后都忙着搞钱,连顺手牵羊的工夫都没了。
妻子忙于杂事,玉米苗植入地里没再管过,棒子满尖儿的少。二叔一家也来帮忙了,竹背篓,蛇皮袋,长弯刀,鸡公车,四轮车,全派上了用场。我曾经是一把种地的好手,干农活特麻利,但离开土地时间太长,半百之躯,外强中干,突然干起农活来笨手笨脚,相当吃力。好在活不多,收工时早上八点不到。
回小区洗个澡,太阳就老高了。我在小区转了一圈儿,成百上千的蝉鸣声和着叮叮咚咚的装修声,成了安置小区这个夏天的主旋律。房屋面积是按农户人口计算的,有些家庭子女多,分户早,可分六七套。拿到房的人,有些已在别的小区买了房,有的手头紧暂未装修,只有少部分立即装修急着住进来的。整个小区装修率和入住率都不高,车库停放的也多是些电单车和摩托车,但绿化不错,幼儿园已修整好,估计秋季就招生了。坐小区条椅上,很难想象出,这么漂亮的房子里,住的全是农民。农民终于上楼了,乡下的土地有些盖了高楼,有些成了渣土场,有些建成或规划为公园,有些似乎毫无用处。从户口本看,我们仍是农民,老人们仍在老家栽瓜种菜,秋收一到,仍有一袋袋粮食扛进小区里。农民上楼并不难,难的是我们的孩子得有离开庄稼地的生计,能让大部分农村青年就近找到工作。如果大部分年轻人仍像我们一样仍在异乡漂泊,安置房修得再再漂亮,这时代也说上不上有多进步。
日头渐高,小区里偶有老人拄着拐杖或坐在轮椅上张望着,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或许吧,对于他们来说,这已是不错的归宿地。而若干年后,我将从南方归来,这个园子也将是我的归宿地。这么想着,我决定去另一栋楼上看看。
另一处客厅正对东方,阳光透过落地窗似乎未受影响,铺在地板上十分亮堂。楼下是一段预留公路,无车辆通行,有人正在路面上晒玉米。于是我想,若干年后,如果乡下仍有半亩地,这个季,在客厅里晒上一地金黄的玉米,定是一幅挺有意思的中国画。
正想开了空调在客厅沙发上坐一会儿,有亲戚来电话问午餐的具体位置,问是不是生日宴和入伙饭一起摆酒。我说不摆酒,空手来坐坐就好。
关掉手机,没开空调,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好好想了想这五十的光景,那真是一幅漫长的中国画卷。人过半百,十年后,如果窗外仍这么开阔,坐在窗前打开电脑,一边回想这漫漫来路和最终去处,一边敲打文字,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归宿。只是,五六天后,我又得踏上南下的火车,为这期许做些功课。
试睡三日即将期满,在五十岁生日的第二天下午,我得写一篇。
坐床前,看看窗台上的电脑,又看看窗外,窗外青山仍然,蝉鸣不断。
作者简介:段作文 四川广安人,现居深圳,工余写作。1993年在《石狮文艺》发表处女作《我也阔过一回》,三十年后出版第一本书《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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