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段作文之前，我们仅是网络上的朋友，在深圳的几个文学群里有所交流。2020年底，在深圳市文化馆的一次颁奖活动中，我四处寻找他的身影。文友们惊讶于我竟然不认识这位老段，我深感惭愧。我在深圳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曾写过不少小说，但鲜少参与文学活动，认识的人并不多，也没有几个人认识我。对于那些只闻其名而未曾谋面的文友，即使见面也认不出来，加上我有脸盲症，估计就算曾经见过段作文，也会很快忘记。“别找了，我就是段作文。”我四处张望时，段作文已经站在我面前。我不相信，反问道：“你真是段作文？”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还是弄错了嘛，我一直分不清哪个是曾楚桥，哪个是段作文，两人都是未曾谋面的网友，也都是深圳文学圈里活跃的作家，都住沙井。”半年后，我见到了曾楚桥，和他提起了这件事，他瞪大眼睛惊讶地说：“我和段作文，你都能搞错？”后来我想了想，我能把他们搞错的原因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两人都居住在沙井，都有贫困的童年，都是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谋生。这与我自己的经历非常相似，每次读他们的文字，我总能找到共同的记忆。无论是苦涩、酸楚还是甜蜜的回忆，都让我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更加接近了。![]()
周五下午，我从香港回到深圳，欣喜地看到书桌上放着段作文寄来的新书《人间烟火》，便迫不及待地翻到扉页欣赏他的亲笔签名。随后，我忙于准备晚餐。在孩子们享用完餐点后，又开始收拾碗筷和拖地。这时，时间已经悄然流逝到了晚上九点。这半年，我身体虚弱常出汗，衣服早就湿透了，先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后，把刚煮好的鲜花生盛在碟子里，端到阳台放茶几上。厨房里熬好的中药散发着中草药的香气，我盛了一碗一起端阳台凉着。坐在藤条椅上借着阳台的灯光阅读《人间烟火》，随手就翻到了我最喜欢的《说说母亲》。不禁愕然，闻着中药味，心里想着从小就帮母亲做家务的段作文，是否也曾熬了这样一碗中药递到母亲病床前。读段作文的《人间烟火》，我总是忍不住笑中带泪。我喜欢他的文字，那些娓娓道来的生活故事、艰难岁月，却没有半点埋怨，再苦再难，都能坦然相对。读着读着，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和段作文之间没有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仿佛他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给他倒一杯茶，他却向天空吐出一个烟卷，烟雾将他的脸隐藏起来，他以缓慢的语调开始向我讲述漫长岁月里的故事，还时不时以调侃的语气将我逗乐。我沿着段作文成长的轨迹，一点一点地去理解他的文学版图。童年的裤裆湫，患了脑炎导致双目失明的二弟，出生时像一根筷子一样瘦小的小弟，体弱多病的母亲，积劳成疾的父亲，每年一千多块钱的学费，填不饱的肚子迫使他不得不从小就很懂事。四岁，他就开始替母亲去生产队里分胡豆，在母亲生下小弟后又替坐月子的母亲去讨鸡蛋壳，小弟出生后，才读小学的他不得不每天洗尿布，弄猪食，干农活。读初中时，不过十二三岁，又和父亲挑粮食去镇上的粮站交公粮。这是段作文童年的回忆，尽管生活贫困，但在他的笔下流淌出的情感却是有温度的，是温情脉脉的。1992年段作文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裤裆湫出外谋生，从福建到广州、深圳、潮州，再回到深圳，故乡渐行渐远，随着父亲的过世，段家三兄弟都相继离开裤裆湫到城里安家，回老家变成了奢望。段作文借着小姑的话说出了藏在内心深处的遗憾：“要是你爹妈还在，在裤裆湫，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年多好……她说不下去了，泪水终于流了出来。”（1）读到这里，我不禁也泪流满面。我离开故乡也二十多年，父亲过世后，母亲随我们到深圳生活，故乡就再也没有至亲的亲人，我们想家了，儿时的家却已经淹没在岁月里，那袅袅的香火，生死两隔的亲人，真的能感受到我们此时的思念吗？段作文对裤裆湫饱含了无限的深情，虽然裤裆湫给予他的是贫困和饥饿，母亲的贤惠和知足，父亲的勤劳和乡亲们的善良却影响了他一生。《说说母亲》是《人间烟火》集中里的第一篇，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段作文回忆亡母，没有大喜大悲，只用了朴实的文字来叙述，透过母亲短暂的一生，母亲的形象变得那么立体和可爱。![]()
段作文告别了校园生活，也告别了青涩的少年时光，投奔十六岁被人贩子拐到福建的小姑，在福建石狮搬了一年的石头，后又回裤裆湫老家种地一段时间。裤裆湫只是段作文生长的小山村，却不是他的最终归宿，为了谋生，他不得不又离开裤裆湫，而这一次的离开，却成了长长久久的别离。这一次，段作文没有再去福建，而是只身前往广州，在一个工地当小工。在这本《人间烟火》的散文集里，福建和广州这两个地域的故事被轻描淡写，我不曾从中得知那几年，段作文除了埋头搬砖，是否谈过一场浪漫的爱情。段作文把青春留给了深圳，把一段回肠荡气的爱情留给了虹，那个河南女子的出现，是梦幻还是魔幻，这份持续了多年的感情，以柏拉图的方式进行，让人忍不住一声叹息。听说过柳下惠，却第一次听说过这样的爱情故事，段作文的解释是：爱。一个男人到底有多爱这女子，才能做到如她文中描写的那般，只因女子说过：“我不开口，你别动手！总之一句话，这辈子，你爱我，但我就是不会跟你去四川，也不可能带你去河南。你敢保证让我完好如初地回家嫁人吗？”（2）不要说后来的段嫂不信，就连我们这些读者也不相信，虹真的能完好如初回去嫁人了吗？虹的心里，这个默默陪着她，给她关爱的男人，是爱还是不爱？虹的心思，我猜不透，就像我猜不透虹是不是真的能完整自如的进退这段漫长的爱情长跑。似乎是，也似乎不是。虹从上铺掉下来，摔成了肘关节粉碎性骨折，可谓伤痕累累。段作文不得不陪着虹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手术康复，这期间的艰辛，段作文没有细说，只用了九个字来概括“身子空了，钱包也空了。”（3）虹的离开，段作文真正的爱情终于来了，父亲过世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我们后来的段嫂，一个单纯年轻务实的女子。失恋和失去父亲，让在外漂泊的段作文一度绝望到反常。物极必反，不幸中的万幸，段嫂的出现，段作文那飘渺虚空的爱情化为人间烟火，与段嫂过起了先结婚生女后恋爱的生活。如果没有段嫂的出现，大概也不会有《再见，固戍》的故事。从龙华到固戍，打工的日常生活，充满了烟火味。打工的日子是艰难的，“出粮”的日子却充满了期盼，段嫂拿到两人的工钱，清点完毕，立即赶往邮局寄回火山村。火山村又是段作文另一个地理版图，那是段嫂的老家，离裤裆湫二三十公里，同属于广安。火山村有岳父岳母，有女儿，有他们的家，全是夫妻俩的牵挂。每每读到这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抹起眼泪来，那是段作文真正意义上的家，是漂泊多年后的归宿，是新生活的开始。![]()
段作文对段嫂是满意的，对火山村是宽容的，火山村鸡毛蒜皮、偷鸡摸狗的事情在他的笔下也变得没这么讨厌了，反而让人会心一笑。火山村除了有亲人，还有小全这样的亲戚，更有守着工棚过年也不回家的河南老头，丢了鸡的李老头，为了还自己清白守了两天岩口替李老头找回了鸡却丢了身家性命的二毛。段作文没有去谴责河南老头是不是去了麻柳湾，也没有站在道德的高点去指责李老头、二毛和乡邻的自私、嚼口舌，而是以怜悯的心去抒写，留给读者更多的思考。火山村，在我们的记忆里便只剩下岳父腌制的腊肉、岳母烧的一大锅洗澡水和女儿对父母归家的期盼了。离开固戍，段作文失业了，他曾想过去广州学做鞋回老家开店，也曾想过回老家种地，还和段嫂商量卖菜，各种思量，是一个中年人对前途的担忧，对家庭对孩子对老人的对妻子的亏欠，生怕找不到工作，无法养家。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谁都不容易。从1992年十八岁高中毕业到2015年四十三岁，段作文已经打了二十三年工，在表带厂做了整整二十一年，而钟表行业的特殊原因，产业生产的萎缩，导致许多工厂倒闭，段作文不得不重新考虑以后的生计。“有时头天晚上跟自己谈妥了，第二天坐车间里一发呆，我又把自己否定了。有时在车间里，跟自己谈僵了，回宿舍倒头一睡，我又跟自己妥协了。有时我们会吵起来，但更多时候，我又跟自己和解。”（4）我深深地感受到一个中年人即将失业时内心的挣扎和矛盾。他既想为家庭创造更好的生活，又担心自己的能力无法满足家人的期望。他既想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又害怕面对未知的挑战。这种内心的挣扎和矛盾让他感到无比的困惑和无助，善良的段嫂听说段作文加入了深圳作协，还有一次去广东汕尾采风的活动，不仅没有因为段作文即将失业没工作指责埋怨，反而鼓励她去采风，当是散散心。文学是段作文在枯燥打工生活中找到的调味剂，也是他一直坚定追求的梦想。因为文学和写作才华，段作文从固戍搬到了沙井，并在文友的帮助下找到了新的工作。沙井是段作文在深圳的又一个落脚点，期间他租住在大庙新村，与文友曾楚桥为邻。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段作文和段嫂的生活照常进行，他们搬了几次家，“房事”也一直困扰着这对夫妻。他们曾申请人才安居房，这是许多到深圳打工人的梦想，安居房是政府的房子，相对来说位置好，房间格局也不错，有阳台，生活环境比农民房好。然而，他们发现房租比城中村的农民房还要高。在签完租房合同当天，段嫂的一句话让段作文不得不在次日就放弃好不容易申请到的人才安居房。这让人感到有些遗憾，同时也感叹深圳的生活成本之高，打工人在深圳找不到真正的归宿，买房，更成了遥遥无期的梦想。就像段作文说的：“或许吧，就像妻子说的，在深圳节省点，真想住大房子，再存点钱回老家买呗。这话她说了好多年，年年说，也不知道还要说几年。唉，房子。”（5）在沙井的日子里，尽管工作忙碌，段作文一如既往地将点点滴滴平凡的生活都诉诸笔端。大到段嫂意外怀孕去做人流，普通到榕树下的剃头匠，小到一张旧的老板椅，他都一一诉于笔端。在这期间，岳父岳母逐渐衰老，小女儿也长大并准备读小学，段嫂不得不离开沙井回老家照顾老人孩子，段作文一个人在深圳打拼，靠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六口人，有辛酸、无奈和妥协，更多的是坚韧和不屈。夜已深，读完《人间烟火》，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仿佛回到了那些年月，那些遥远却又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的日子。那些艰辛与困苦的农村生活和漂泊的打工岁月，那些欢笑与泪水，在他的笔下生动活泼起来，透着一股浓浓的人间烟火味。我曾和段作文说过，《人间烟火》之所以打动我，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回忆，更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回忆。《人间烟火》里的文字没有太多的抒情，用的是近乎白描的文字叙述大半生的酸甜苦辣，突然想到一句话“生活虐我千万遍，我对生活如初恋”。段作文说他的初恋是L，几十年过去了，他依然觉得她是最美最善解人意的女人。如果他能写出一部爱情题材的小说，想必也是挺感人的。爱情和亲情，都是段作文艰难打工生活里的调味品和维生素。他不停被生活打磨着，又不停地寻找着生活的乐趣，而乐趣之一，就是写作。在他的文字里，字字行行都透露出他对生活的热爱与执着。他以幽默诙谐的笔调描绘出那些艰难岁月中的温情与善良，让人在笑中带泪，泪中带笑，这种敢于自嘲的精神让人深感敬佩。我想，这些正是段作文对生活的态度，对文化的追求，也是《人间烟火》最值得一读的地方。（1） 人间烟火.段作文/呼伦贝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2023.3 P065（2） 人间烟火.段作文/呼伦贝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2023.3 P017（3） 人间烟火.段作文/呼伦贝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2023.3 P022（4） 人间烟火.段作文/呼伦贝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2023.3 P069（5） 人间烟火.段作文/呼伦贝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2023.3 P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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