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时代的《好东西》:女性主义的枷锁?
文化
2025-01-06 08:23
北京
在海外,最大的弊端是不能第一时间看到国内上映的电影。前段时间看到朋友们讨论《好东西》,只有眼馋的份儿。昨晚终于在网上看到一个拙劣的盗版,应该是博主在影院里用手机录制传到网上的,画面质量很差,可还是一口气看完了,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为年轻的女导演邵艺辉点赞。这无疑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诙谐幽默举重若轻地颠覆传统性别叙事。忍俊不禁之余不由得想起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王朔塑造的北京痞子。那是些成长于部队大院的年轻人,从小受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却无缘参与真正的革命,于是把英雄理想幻化成了所谓的男性气概——也就是《好东西》里小叶说的“有毒的男性气质”。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吹牛皮侃大山,以轻易吸引女生为荣,却从不认真投入感情。女性在他们嘴里,不是遥不可及的性幻想的载体,就是容易得手的单纯无知的猎物。带女孩子回家,睡了就忘,是他们测试自己“男性魅力”的手段之一。对于敏感爱哭的同类,他们报以最恶毒的歧视与嘲笑。当男孩子内化了这样的男性气概,他们不敢面对自己的脆弱与真诚。《玩的就是心跳》里的方言,就是一个敏感多情的男生,因为沉迷爱情遭到同伴的唾弃。同伴们炮制了一场谋杀案,嫁祸方言为凶手。而方言自己,因为承受不了失恋的痛苦,患上了失忆症,延续着同伴们游戏人间的生活,最终完成了“男性气概”的同化过程。王朔笔下的人物,基本上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们的语言表现出对女性及女性特质最大的恶意与蔑视——这些特质包括感性,柔软,脆弱,甚至真诚。“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一个女人,至于这样吗?”这些流传千古耳熟能详的话,在他们那里被无限放大,令他们自我PUA,厌女,厌弃自己,厌弃对爱情付出真心。套用拉康心理分析的说法,语言塑造了我们的潜意识。因为缺乏真正的“男性气概”,男性把自己的匮乏与渴望投射到女性身上,以厌女来实现对自己阴柔特质的放逐。男性似乎拥有话语权,但他们也被这一套话语所束缚。令人开心的是,《好东西》明目张胆地对这套男权话语进行了解构与嘲讽,反转了性别角色。小叶失恋伤心,铁梅说,“为了一个男人,你至于吗?这世上哪件事不比男人重要?”作为一个职业女性单亲妈妈,铁梅没时间谈恋爱,她把女儿的架子鼓老师小马当作自己的“课间十分钟”——工作之余的消遣。第一次与小马亲密,小马试图撕破铁梅的内衣,铁梅关键时刻喊停,说这是很贵的内衣,质问小马为什么如此鲁莽。小马说因为看的“片儿”里都是这样操作的。铁梅说小马看的“片儿”都是男性意淫出来的产物,从未征求女性意见。铁梅拒绝满足男性征服的性幻想,拒绝表演意乱情迷的情人角色,彰显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主导权。但这一搞笑片段也揭示了小马的表演欲——他在按照一个男性情人的剧本表演自己的欲望,离开这个剧本他也无所适从。剧本的错位,或者说语言的反转,给这部片子增添了很多笑点。比如说,前夫哥变身女性主义布道者,熟读上野千鹤子,承认自己享受了性别红利,有结构优势,自称是个育儿工具,并以此为荣,从侧面衬托铁梅的女性主义立场。前夫哥的觉醒,加上小马的配合,很成功地树立了铁梅独立女性的形象。作为一个前记者,现在的自媒体管理人,铁梅似乎很自洽地经营自己的生活。她反对把单亲妈妈塑造得过于悲惨,拒绝受害者角色。她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快乐强大精力充沛的妈妈,也一直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有那么一刻,我有点担心,她被自己独立女性的人设绑架,以至于忽略内心真实的需求。正如方言困于男性气概,是否今日的大女主也会成为自己语言的奴隶?在网络时代后真相的洪流中,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不同的面具,女性主义话语可能成为空洞的外衣,变成前夫哥们不思进取的借口,或海王们不负责任的盾牌,也可能成为女性约束自己的人设,从而压抑真实的情感。后真相这个词,本来有两层含义。一种是指网络上鱼龙混杂,谣言消息满天飞,使真相难以辨别;另一种是指由于信息茧房的作用,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本身也缺乏说服力。我用这个词是想强调,在网络时代的社交场域,人们的欲望与需求往往外化为不同的人设,时间久了真实的自己反而被掩盖。比如习惯了美颜相机,已经接受不了苹果原相机里的自己;比如主流话语告诉我们要自立自强,要对自己高要求,那么我们可能就接受不了失败挫折,接受不了脆弱的自己。有研究表明,现代社会抑郁症的盛行与个人主义、高期待、多选择有很大关系。因为有选择,我们被告知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失败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女性主义很可能成为另一套PUA女性的话语,与“男性气概”一样,压抑那些属于传统女性的特质。事实上,铁梅这个名字就自带隐喻,是连接两代女性主义的符号。它使人联想起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意志坚定,机智勇敢,是革命年代爱党爱国铁娘子的代表。在《好东西》里,铁梅是别样的铁娘子。虽然姓王,她的同事却叫她“铁姐”。虽然经常累得在地铁里睡着,她却从未抱怨生活的艰辛。在遭受网爆以后,虽然内心愤懑,却在小组会上说,自己遭受谩骂攻击换来更多人关注公众号,利大于弊。铁梅的坚强理性,来自于新女性主义对个人价值的期许。她不允许自己脆弱,不允许自己陷入情绪,女强人的人设令她摈弃一切柔软的心理。正如她对小叶所说,她相信自己可以兼顾工作赚钱养育孩子。她没有心情谈恋爱,没有精力关注男人,恋爱脑的小叶相比之下弱爆了。如果整部电影都是这个逻辑,我可以说铁梅的女性主义会成为另一种枷锁。好在影片并没有流于简单的性别反转或人设固化,让铁梅成为“大女主”人设的代言,而是呈现了性别光谱的复杂性。实际上,铁梅也的确不是目前影视媒体宣扬的“大女主”模版。那些大女主常常有事业,有颜值,有孩子,有爱情,最后还有自由。从甄嬛到子君到玫瑰,“五有”大女主们是最后的人生赢家,她们成长的挫折都是皇冠上的明珠。相比之下,铁梅要普通得多,也真实得多。可唯其普通,她的女性主义立场才更有欺骗性。她的坚韧不仅说服了自己,也影响了小叶。小叶是一个歌手,从小缺爱,母亲严苛,父亲家暴,成年后的她寻求在亲密关系中获得认可。她爱上了一个海王医生,迷恋他给的情绪价值。当医生表示没有长期交往的打算时,小叶谎称自己也是逢场作戏。她号称自己有家庭,有孩子,把铁梅的九岁女儿茉莉借来当自己的孩子。小叶的潇洒人设耐人寻味。她给了医生免责声明,保证不会情感依赖,不要求爱的回报,而这实际上是与她的真实渴望背道而驰的。为了掩盖自己的“传统”与“恋爱脑”,小叶需要把自己想象成铁梅,弱化情爱的比重,在压抑真实情感的同时,也助长海王医生的骄矜。一定程度上,小叶是铁梅的镜像,是感性与理性之间的过渡。她呈现了情感依赖的重要,也连接了茉莉与铁梅这对母女。是她提醒铁梅理性并非总是最佳解决方式,要学会接纳自己的情绪,不必事事苛求完美。茉莉在学校被欺负,铁梅的做法是找老师令茉莉难堪,小叶则能够与茉莉共情。小叶也把铁梅的日常带进茉莉的意识,
让女儿理解,妈妈的厨房与客厅也能通向更宏大美好的外部世界。小叶把铁梅做菜、榨汁、晾衣服、吸地板的声音录下来让茉莉听。尽管这是茉莉日常接触的声音,但她猜想的都是自然界的风声雨声熊猫吃竹子等更抽象更有审美意义的声音。这个测试让孩子(也让观众)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我们对家务劳动的漠视。女性常常参与的室内劳动既没有进入价值范畴,也没有进入审美范畴。当小叶把这些声音搜集进电脑里播放出来,如同杜尚把马桶放进博物馆,最平凡的事物获得了不一样的评价标准,茉莉从此应该对妈妈的劳动有更深刻的认识。事实上,茉莉才是这部电影的灵魂人物。这个小女孩连接了所有角色。如果说,每个大人都活在自己的人设里,活在外界的评估体系里,那么只有茉莉才是最真实的。茉莉拒绝被定义,被同化,她也启发大人们,人生可以有不同的可能性。茉莉告诉我们,不是人人都要当台上的主角,当观众也挺好的;没有特长也没什么,甚至可以没有最喜欢的事情,因为未来很长,爱好会变,作结论还为时尚早。茉莉告诉我们,女孩子可以不必做淑女,应该由你自己定义怎样做女孩,而不是问别人,女孩应该怎样做。我想,这才是《好东西》的主旨:不要被任何理论思潮话语捆绑,要听从内心的呼唤,追随真实的情感。每个人都是一个茉莉,是未完成的作品,是充满悬念的书籍。从这个意义上说,女性主义不过是:男孩可以哭,女孩可以酷;男人可以强,女人可以更强。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