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诺贝尔文学奖的受奖演讲:有罪的草帽,到底什么寓意?

文化   2025-01-31 11:44   北京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典礼上的演讲,最后讲了三个故事,第三个故事是这样的:

8个泥瓦匠在一座破庙里躲避暴风雨,外边雷声滚滚,仿佛龙王震怒。众人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之中一定有人伤天害理,谁干过坏事,谁就主动些,到外面去接受老天爷惩罚吧,免得牵连大家。

谁也不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说,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扔,谁的草庙被刮出庙外,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

于是大家就把草帽往外抛,七个草帽被刮回了庙中,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要求这个人出去,这个人不肯,众人就把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

莫言说: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这个故事有什么寓意?

这八个人或许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因为他们都怕天庭震怒;又或者他们都没什么罪恶,他们只是拿不准,因为谁也不知道天庭震怒的尺度,万一紧一扣,那可就糟了。总之人人害怕。

但是,当七个人找到一个由头(草帽卷出了庙)的时候,他们就认为对方有罪,从而以集体名义,把一个人扔出去,以此来求得自己的安全,他们就成了集体犯罪,真的伤天害理了,所以破庙把他们砸死了。而被扔出去的人,却是无辜的。

俗话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杜甫叹李白“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所有人都恨得牙根痒痒,杜甫却“独怜才”,所以他伟大。作家在看见一个个人被扔出去的时候,来表达人间的悲喜剧,这样的作家才伟大。

历史上作家最容易发生这种事。

1954年,《文艺报》发表李希凡、蓝翎的文章,批评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本来《文艺报》的冯雪峰、何其芳等人看不上,但是上面要求发表,冯雪峰修改了不少,才算刊发了。

但是突然,这篇文章发表在大报上了,然后迅速发展成对俞平伯的批判。《文艺报》的主编冯雪峰,这位鲁迅的战友、参加过长征的共产党员、上饶集中营的受难者、文艺理论家,因为对李希凡的文章不满意,就被拉下了马。

俞平伯就更严重了,一时间作家们、学者们、评论家们,全都拿起笔,撰写批判文章。比如郭沫若说,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我从来没看过,这次一看之下,发现他“越研究越糊涂”。

在众口一词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变得睿智,即使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学者三十年的研究成果。

俞平伯被抬着扔出去了,十年后更是下放到农村捡粪积肥锄瓜。这是第一轮往外扔。

批俞平伯只是醉翁之意,他的红学研究是胡适一脉,批胡适才是真。这第二轮规模远超第一轮,从哲学、政治、历史、文学、哲学史观、文学史观、历史考据方法,进行全方位批判,郭沫若、茅盾、周扬、邓拓、胡绳、老舍、邵荃麟、朱光潜、金岳霖、范文澜、黄药眠、冯友兰、何其芳、聂绀弩、顾颉刚、吴晗、罗尔纲等等知名学者,胡适的老朋友、同事、学生,纷纷撰文,形成了上百万字的大书。

但这一轮很好办,胡适没在,他缺席了。胡适兴致勃勃地收集了老熟人的文章,笑着说,他们骂我就安全了,不然还能怎样呢?我决不怪他们

这话符合一个原理,就是不得已而抬之,罪孽由集体承担的时候,个人可以把脸捂起来,这样既安全又减轻良心的责备。

第三轮中招的是胡风。

胡风是鲁迅的学生,却突然从批胡适转到了批胡风。这说明鲁迅和胡适本来就是一伙的,这个话题太长,不展开了。

批胡风的人,先是文学界,曹禺、茅盾、巴金、叶圣陶、王元化、聂绀弩、夏衍、黄药眠、老舍、丁玲等人纷纷撰文,批判胡风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论;然后是学术界陈垣、翦伯赞、钱端升、梁思成、侯德榜、黎锦熙、孙定国,甚至科学家茅以升、华罗庚都参与进来;最后是各团体。

一个有意思的细节,陈垣、首都工人、农民,都写过“人民群众来信”登在报上,都说从来没有读过胡风的作品,而陈垣这个中国最有学问的人,和大家一样愤怒。

这说明只要听说,就可以愤怒。

许广平和胡风是非常熟悉的她的文章说:“一想到二十年的敌人在打埋伏,在我面前也曾看到过‘用微笑包着侮蔑’和我‘握手言欢’,就感到恶心想吐”,“我切齿痛恨”,请求“依法惩办”。

胡风被抬着扔进了监狱,批他的人,王元化、聂绀弩等也没有逃过一劫,仍然受到牵连。

再往后,陈垣、巴金、曹禺、老舍、吴晗、田汉、黄药眠、赵树理、丁玲、郭小川、周扬等等更多更多的人,又在不同的批次,被扔出去了

扔人,也被扔。

集体的作孽是一个国家最可怕的事,因为人不知道自己有罪,甚至为自己的出卖、告密、中伤、诬陷找到“正义”的借口。比如舒芜把胡风写给他的书信全都当作揭发材料,在报纸上发表,他在当时可能认为这也是“正义”的。

在“抬着人扔出去”的过程中,多少人被抽掉了脊梁,拿掉了髌骨?

我很佩服巴金先生,他于19868月发表《怀念胡风》,回顾自己三次批胡风、泼脏水的经历,他说:“总赖账是不行的”,“印在白纸上的黑字是永远揩不掉的,子孙后代是我们真正的审判官”。“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今天翻看三十年前写的话,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

像巴金这样不以集体造孽当借口的,也并不多见。

往期回顾:

阿Q的祖宗是朱元璋,阿Q的子孙是毛星火
莫言说吃饱饭才会想道德问题,与鲁迅、胡适、刘强东的道德观
DeepSeek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目前它还只是个初级读者,写不了
缺少了讽刺与幽默,连个小品都演不好,说春晚《花架子》


书写者
文学、社科、书法、传统文化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