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随笔:古城里的那些物、事、与人

文摘   2024-10-12 15:08   浙江  

文房四宝园

国庆节当天,舟山定海的“文房四宝园”开园。从各路媒体的宣传照片上看,古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如今的古城有点多,但定海却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唯一一座。

开元二十六年(738)首次设县,最早的名字叫翁山。那一年,它与慈溪、奉化、鄮县一同组建了明州府,也就是后来的宁波。

长假最后一天,为了不错过年内最后一次薅免费高速的机会,我特意驱车五百里,赶在晚上窜访了一下老家的古城。

所谓“文房四宝园”,其实就是东门口附近以奎光阁、文笔峰、砚池为核心元素的一个古城微更新项目。项目占地约13亩,于2021年12月正式启动。

文笔峰的笔、砚池的砚,加上路边一个不甚起眼的墨井,还有鳌山与旧时学宫之间曾经有过的一片“文稿田”,就象征性地凑足了笔、墨、纸、砚这四种中国传统书写工具了。

事实上,对于70年后的我来说,这几样东西也都是陌生的。尽管名字有那么一点牵强,但只要故乡文运昌盛、老百姓喜闻乐见,就大可不必吹毛求疵了。

至少在20年前,舟山市政协就已有人在呼吁重建文笔塔和奎光阁;之后两会上也屡有相关的提案或建议。

图片截自舟山市政协官网

比起在新区洒钱盖一堆空荡荡的高楼,在古城的丝螺壳里面做道场,难度系数可要大很多,经济账也算不过来,尤其还要在疫情期间搞建设。

本届政府终于干成了一桩颇具功德和民心的大好事。

丰阜门

作为微更新项目的一部分,东大街的环城东路口还新建了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城门。

城门的门楣上书有“丰阜门”三字,意指粮丰物阜、物阜民丰。正上方高悬“定海山”之匾额,以纪念三百多年前由康熙皇帝钦赐的名字。

在历经明、清三次海禁之后,舟山岛百废待兴。1687年五月,康熙皇帝御笔亲“定海山”批准恢复县治,还硬生生地同属宁波府的原定海县改成了镇海

城门背面则悬挂着“昌壮国势”。“昌国”也是定海的旧称。

北宋熙宁六年(1073)六月,宋神宗应宰相王安石等人的奏请,颁诏在舟山岛重建县治,意喻“东控日本、北接登莱、南亘瓯闽、西通吴会,...足可以昌壮国势焉。”

自唐设翁山县以来,因舟山岛孤悬海外,县治曾多次被裁撤,大量岛民被迫迁徙大陆。真正意义上的定海建城之始,还是在北宋熙宁复昌国县之后。当时仅开设东、南、西、北四城门。

元至元十五年(1278),由于位置险要、户口倍增,昌国升县为州。其时共辟出六道城门,其中东门、北门改称东江门、上荣门,还增加了东北的艮门和西南的舟山门。

丰阜门得名则源于明朝中叶的一次重修工程。

正统八年(1443),朝廷以“城大兵少”为由,缩裁东北半里,复置四门,东、南、西、北门分别改称丰阜门、文明门、太和门和永安门。

清顺治八年(1651),清军攻占舟山,城毁,军民死者达万余人。之后每逢破城的农历九月初二,就是舟山民间的屠城节,一直到民国时期废止。

康熙二十九年(1690),知县周圣化奉命负责循旧址筑城。经过一年半左右的努力,工程竣工。修葺一新的定海城周长计1216丈(约合3.8千米),仅设“东南西北四门,不立名”。

定海古城的格局由是一直保持到了今天。

定海古城范围(百度地图)

之后,定海又经历了道光年间英军两次攻占、民国的拆城筑路运动、抗战时期的日军占领、以及解放初期国民党败退舟山等厄运,城墙、城门屡修屡毁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政府又发动群众义务劳动,拆南城墙筑解放路、拆东城墙建环城东路。直至1971年,老城墙终于尽数拆除。

今日由定海解放路和环城东、西、北路围合而成的区域,与180年前英国人上岛时的定海城轮廓完全一致。

定海城地图,图片来自《Chusan》

鳌山墩

鳌山位于老城之东南隅,平阜突起,城抱其麓,是定海乃至整个舟山的文脉所在。

小时候住的大院与这里的直线相距不到500米,可惜在三十年前的拆迁中已荡然无存。

实际上,所谓的鳌山其实就是个高仅十余米的小土墩——这比最近网上蹿红的、上海市中心那座海拔4800厘米的双子山还要矮了许多。本地人一般称之为鳌山墩

鳌山在历史上曾被叫作“霞山”。

霞山及奎光阁、文笔峰、砚池(网络图片)

而在南宋时期,因主簿厅、尉司和东监厅等衙门机关曾设置在其坡下,故后来也被唤作“衙山”。

定海城示意图,图片来自《西方人眼中的近代舟山》

不知从何年起,衙山又成了鳌山。坊间相传,它是因小山形似神鳌而得名。

但在老城的西北角,还有座海拔不到60米的小山,原名“锁山”,后南宋孝宗帝又赐名“镇鳌山”,意在镇住海中作乱的鳌怪,以保佑一方太平。

元朝的州治移到了镇鳌山脚下,就是如今陆军司令部的位置上。而后这座山一直作为古城的靠山而存在。

从风水学上来看,镇鳌山居乾位,象征着权利和地位,主财运和官运;而鳌山则处于东南巽位,主‌文昌运,也代表着‌顺从和‌谦逊

国人素来崇尚官本位的文化传统,衙山改称鳌山,抑或是为了呼应一下御赐的镇鳌山吗?

据个人猜测,官话里的“霞”与“衙”读音相似,而舟山方言中的“衙”又与“鳌”接近。从霞山变成衙山、再成为今天的鳌山,这种因讹成讹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

既然鳌山乃整个定海城的文脉所在,在其上建起文笔塔、奎光阁、砚池,以博个独占鳌头、勇夺魁首的好彩头就不难理解了。

鳌山墩三件套 (网络图片)

文笔塔

新建的文笔塔位于一座花岗岩砌筑的八边形石质基座上,高约11米,形似一支毛笔朝天直立。因立于鳌山最高处,为定海“一邑之文峰”,故又名文笔峰

实际上,很多地方都建有文笔塔。百度百科中收录的“文笔塔”就多达26处,各地还有十几个叫“文笔峰”的类似建筑。大部分都分布在中国的南方省份。

在被我戏称为鳌山墩三件套的塔、阁、池之中,文笔塔的历史最为悠久。

据定海档案史志: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昌国县令钱棣建文笔棂星门,今已无考;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都督卢镗、知县何愈、都指挥李兴又建石塔于鳌山,后毁于战乱;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定海县知事庄纶渭带人重建,始成文笔塔;1973年,该塔被拆毁。
最早成书于1733年的《雍正宁波府志》中,也有关于定海文笔塔的片言只语
观山,城东南半里,宋建道隆观于其下,故名。明倭寇汪直降,建受降亭并文笔塔于其土。

顺便提一下,明嘉靖年间,实为安徽歙县人的倭寇首领汪直,就是于1557年在此地被时任浙江总督的胡宗宪诱降的。

虽然受降亭早已了无踪迹,但据说受降典礼场面浩大,《光绪定海厅志》里还收录了胡宗宪的《题受降亭》和都指挥卢镗的和诗。

不管上面提到的观山是不是鳌山,早在十八世纪初,文笔塔已然矗立在古城东南是确凿无疑的。当时塔高约八米。

文笔塔(网络图片)

《舟山市志》在枚举文革中被毁的文物古迹时也列出:“文笔峰,明代石结构建筑,1973年拆毁。”这就又把它始建的年代推到了明朝。

舟山学者孙和军通过元《至正四明续志》中提及的“山上有文笔塔”判断,其实早在元大德二年(1296)之前,鳌山之上便已经有文笔塔了。

文笔塔究竟建于何年已很难考证,但毁于1973年文革时期,却实在是个铁板钉钉而又令人痛心的事实。

砚池

文笔塔的北面是砚池,它是历史上第二个出场的定海文脉标志,也是三件套中唯一能在文革中幸存下来的一个,被列入1993年定海区首批区级文物保护单位。

定海档案馆认为,砚池是元贞年间(1295—1297)昌国州判冯京福所建,清道光十年(1830)县知事王鼎勋捐俸薪和总兵捐资重修。

1994年版的《定海县志》印证了此说:

砚池,在城区鳌山下,建于元代,清道光十年(1830)重修,长15.8米、宽14.5米,条石砌筑,周有石栏,柱头饰莲花,栏板刻‘砚池’,附近原有‘文笔塔’相呼应。

不过1992年版的《舟山市志》却载:

砚池,在定海区鳌山下。建于清光绪十年(1884),长方形池壁用块石砌筑,四周有石栏,栏板上刻有建造题记,附近原有‘文笔峰’相呼应。

看今日的砚池,约200多方的水池面积几乎与以前无异。有些儿时的小伙伴至今还有当年放学后去那边玩耍的印象。

砚池(网络图片)

砚池的西南,有一口圆形水井,年代和来历均已不详。晚上经过时,黑漆漆的井口看不到里面到底是否还有井水。传说这就是文笔峰蘸墨之井,故称墨井

井对面有座崭新的龙砚石雕,供游客拍照打卡,或许这就是文笔峰的磨墨之处了吧。这一刻我有点纳闷了:难道前面的砚池只是用来洗毛笔的吗?

奎光阁

新建的奎光阁高38米,位于文笔塔西侧,是一座五层八面、飞檐翘角的楼阁式塔状建筑,也是整个景区中最高和最出片的建筑。

奎光阁又称奎(魁)星楼,取“奎主文昌”之意,据说原先顶层供奉有主宰天下文运的魁星神像。

而事实上,定海城关在近现代确也出了不少有名的人物:如朱葆三(1848-1926)、沈椿年(1873-1941)、许廷佐(1882-1941)、刘鸿生(1888-1956)、周祥生(1895-1974)、董浩云(1912-1982)、金性尧(1916-2007)等。

奎光阁始建的年份不存在太多的争议——清道光十六年(1836),由定海县知县王丕显和邑绅金士奎、贡生钟勋、监生沈大川等发起兴建的。

王知县还留下了一篇《奎光阁记》,云:

“从奎者为优,奎星丽于文。奉祀者必建楼阁,取高明定邑。奎光阁,旧建学署大门之上......今拟新建一阁,宜在高处,作一邑之文峰。位似在巽,与乾位双髻尖峰相映,以配合言之,则一阁高标,阴峰有偶;以镇奠言之,则双峰雄峙,阴障无权,文武科名,皆主吉。”

1887年的奎光阁(网络图片)

奎光阁年久倾塌后,同治十年(1871)廪生林保贤等人又发起重修,翌年春季落成

1919年,定海乡绅组织重修,把门窗改成西式玻璃;1942年被日寇占据,改为军事瞭望塔;1968年11月4日,在文革武斗中被烧毁。

一百多年前的奎光阁看起来略显矮胖,仅三层,下面还有十多级台阶,不过倒也显得八面玲珑,是当时舟山的地标建筑。高度方面,有十余米到20多米的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民国《定海县志》中的奎光阁照片(网络图片)

舟山日报副总编来其发现,1793年7月跟随马戛尔尼使团到访舟山的英国画师威廉·亚历山大(William Alexander, 1767-1816),在客居岛上的十余天里曾有过《定海塔》等多幅作品。

虽然画面上的定海塔有点苗条,但那三层八角的特征显然与晚清的奎光阁极为相似。

《定海塔》(网络图片)

事实上,当年亚历山大创作的大都是些素描稿。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定海塔》和《舟山港南门》等画,大概率都是另一位英国建筑师兼水彩画家托马斯·阿罗姆(Thomas Allom,1804-1872)的作品。

有意思的是,阿罗姆本人并未到过中国。他的画大多是参考了亚历山大和另一位旅居广东的画家乔治·钱纳利的画稿,通过自己想象进行加工,再重新编绘出大清国的风土景观。

世界上的第一张照片直到1826年才诞生。在此之前,真实的景象只能通过画师的画像或者作家的想象和描述才能存世。

若画中的这座“定海塔”真是奎光阁的话,那么关于它的历史就至少还能往前追溯半个世纪了。

《舟山市志》在文革中被毁文物古迹一表中说“奎星阁,清代古建筑,1969年武斗中烧毁。”然而在大事记中却又记载着:1968年11月4日,具有400余年历史的鳌山塔,在武斗中被纵火焚毁”。鳌山塔,即奎星阁,显然前者的记录有误。

毁于文革的部分舟山文物(照片拍自《舟山市志》)

关于这座奎光阁,父亲至今还留有深刻的印象,因为他们儿提时代就经常上去玩耍。

文革中的某一天,一些造反派在楼上开会,保皇派闻讯后派人纵火烧楼。大火整整烧了一个晚上,死伤数人。后来在奎光阁遗址附近就建起了舟山市工艺美术厂和邮电局宿舍。

知县王丕显

最后不得不提一下当年那位主修奎光阁的王县令。

王丕显,字伯康、号西楼,山西五台县沟南乡松台村人,幼年时家境贫困,但读书勤奋、聪慧过人。清道光五年(1825)20岁时中本省解元——也即山西高考状元;八年后进京会试,中进士;后被分配到浙江工作。

王丕显的全部工作履历均与浙江有关:曾历署宁海、定海、秀水、归安、长兴、慈溪、鄞县、镇海等县,以及宁波府通判、石浦厅同知、知定海直隶厅事,补授富阳、桐庐等县。

道光十六年(1836)年,王丕显赴任定海知县,当年便着手兴建奎光阁。

道光二十年(1840)五月,福建侯官人姚怀祥(1783-1840)来接替他的工作,但“莅任甫匝月”(即刚满一个月),就赶上英军第一次攻陷定海,于是在城关北门外投梵宫池投水自尽。

1841年初,在占领舟山八个月之后,英军撤离舟山。彼时的定海因海防需要,也从宁波府分离出来,并升格为直隶厅已在宁波任职的王丕显又临时调回舟山,兼了几个月的定海同知

农历六月,被正式任命为定海厅同知的福建古田人林朝聘(1803-1841)到岗,王丕显回了宁波。不料数月后,英国人再次卷土重来。林朝聘在与定海三总兵并肩英勇抗敌的过程中,不幸罹患重病,以38岁的壮年赍志而殁。

道光二十六年(1846),英军最终退还舟山后,王丕显再度回来接任同知一职,协助接收定海城。

这在那年五月道光皇帝朱批给浙江巡抚梁宝常的奏报中有据为证:

“该道等当于五月十二日,带同署定海同知王丕显、前任石浦同知舒恭受等东渡,行抵定城...,于十七日会同署王丕显将城门收回,派拨弁兵,分门巡守。”

这里的“同署”,指的是代理或临时性的职务安排。看来正是因为王丕显熟悉舟山的情况,每次在灾难后都被委以救火队长的重任。

这次回来之后,王知事立即于梵宫池北隅为五年前殉国的姚怀祥建起了“姚公殉难处”。

虽然原碑在文革中被毁,但这块1990年原样复制的纪念碑如今却成了市级文物。

王丕显不仅先后两次都与死劫擦身而过,还能建楼、立碑、撰文留名,最后又官至厅级干部,不得不让人感叹有些人的运气实在太好。

不过,他的名字却始终未见诸舟山方志里的人物传,甚至连个生卒年份都不曾留下。

鉴于王丕显还做过两年不到的鄞县知县,我在《鄞县志·政务编》里找到了关于他的短短一句话的介绍:

王丕显,字西楼,五台人,进士,二十八年(1848)十一月从慈溪调鄞县,三十年(1850)七月离任。

王县令就此不知所踪。

参考资料:地方史志;《西方人眼中的近代舟山》(1994);定海档案史志、梦回橄榄树、孙和军海洋历史工作室等公众号;网络资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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