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馆主 | 一个农民对乡村振兴的思考:三 正在消失的乡音

文摘   三农   2023-10-26 06:54   湖南  

作者:老馆主

一道逶迤腾浪的南岭,如新疆人手中的切刀,硬生生地将岭外的广东与岭内的湖南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岭外的海风是咸热的、空气是潮闷的、饮食是寡淡的、人是黑瘦的、世界是闹哄的、语言是难懂的。

南岭 图片取自网络
十八至四十四岁的这二十七年,也就是一九九三年到二零一九年间,我依次客居在岭外的珠海、中山、东莞,其中珠海两年、中山七年、东莞十八年。

前五年我是孓身一人,后二十二年虽然陆续有了妻子与奕儿的陪伴,可三人孤悬于举目无亲的他乡,仍有相依为命之感。

离家的时日一久,如水和空气一般在老家司空见惯的乡味乡音竟愈发地变得弥足珍贵起来,其中尤以乡音为最。

喜辣为湖南人的共性,所以辣味是湖南人一种广义上的乡愁标志;而对于十里不同音的湖南来说,乡音才是湖南人真正的乡愁载体,是最能抚慰远游人的仙乐。


我的家乡隆回县地形如一片不规则的扁长形树叶,南北两端相距愈百公里。以中段六都寨镇为界,存在隆回南和隆回北两种大方言,这两种方言几乎是各说各话,互不搭界,相互不懂,是真正的南腔北调。

我前后委身的四家公司不要说隆回北人,即便是隆回县人、邵阳市人也很少遇到,朝思暮想的乡音只有通过电话线进行千里连接了。

而那时的电话费又极其的昂贵,在日工资只有十多块钱一天的当下,通话却要一块钱一分钟。

通话费贵也就算了,比电话费更揪心的是很难打上电话,邮局的电话厅前永远是排着长龙,很多时候,你仅为了和家里通一分钟的电话,却要花去一个上午的时间。

想闻乡音,就去工业区门口碰碰运气吧,工业区门口没有便去超市、去车站、去工地、去搬运的码头、去一切我所能想到的能出现奇迹的场所,这是我当年常存于心的“投机”心理,可结果往往是无功而返。

那时的隆回北打工主力军聚集于深圳市,鼎盛时期金石桥镇每天都有一趟发往深圳的班车,春运期间一天更高达六七趟。深圳市的隆回北人又以沙井镇为最,听人说只要走进沙井镇工业区,便不时能遇到一群群说着隆回北方言的上下班人。

于是,我很是想去沙井镇谋份职业,以解思乡之苦。然而,直至打工生涯的结束,都没能实现我在深圳落脚的梦想。


1998年摄于中山紫马岭公园,图左为作者
从小说惯了方言的人,很难说出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就如经常吃大蒜的人一张嘴便有一股浓烈的大蒜味一样。

我一开口便是一股金普味——夹带着金石桥方言的普通话,譬如ln不分、平翘舌音不分、没有前后鼻音、常常把鞋子说成“孩子”、吃饭说成“呷饭”、白菜说成“怕菜”,引得哄堂的大笑,使得自己颇为尴尬,每每这个时候,我又对方言生出了几分的怨恨,艳羡起生为北京人没有方言困扰所带来的语言表达的好来。

二零零七年秋,公司组织高管去北京旅游,地陪是北京本土人,我们都羡慕她说话的标准。

没料到她却说,这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她还羡慕我们有自己的方言,能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悄悄话,不像他们北京人,一张嘴便全中国人都知道在说什么。

能说方言,居然令我在北京人面前收获了优越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2006年秋 作者摄于北京圆明园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太平洋战场上,美国海军陆战队为了防止日军窃听破译无线电通话,特征招二十九名印第安纳瓦霍族人担任电台通信兵,因为复杂的纳瓦霍族语无法被外族人破译,所以美军将他们称之为战场上的“风语者”。

到了一九四二年四月,硫磺岛战役结束,已经有四百二十名纳瓦霍人成了通信兵。当时的海军陆战队少将霍华德康纳评价:如果不是纳瓦霍人,硫磺岛绝对拿不下来。一九八二年,里根总统表彰他们的事迹,并将八月十四日定为“纳瓦霍密语通话员国家纪念日”。

但是“风语者”并不是美军的首创发明。一九三八年三月,抗日战争中的台儿庄战役,中国军队各部队之间的电话线大多被日军飞机、火炮炸断或人工破坏,战场联络一时只能依靠无线电台和人工传送。但电报密码又常常被日军破译,让中国军队十分被动。当时中国参战部队中有一批白族士兵,有指挥官就提议使用白族士兵充当各部队的无线电台通信兵,用白族语直接通话。白族士兵上阵后,不仅保证了战场通信联络的连续性,而且让日军情报专家完全摸不着头脑,为最终取得战役胜利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两场战争所使用的加密方式均是使用了方言,你一定想不到,平时说的方言竟然对战争的胜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台儿庄战役 图片取自网络
越对比,越了解,我便越对自己能说一口流利的金石桥方言充满了自豪。只是,世道的变化往往令人措手不及,二十七年后,当我重归田园,小镇上的年轻人正在摒弃方言,改说普通话,走在街道上,特别是步入校园,有一种置身异地他乡的错觉。

我想全国大抵都如此:方言在自己的原产地,已经弱化为小众语种、老人语言。

长此下去,不出五十年,最具地方特色与代表性的方言便有可能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全国将会从五彩缤纷的语言世界进入只有一种语言的灰白状态。

当然,到了那时,人们才会觉得方言的珍贵起来,各地政府又会争先恐后地将本地方言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方言作为乡村文化的最独特印记,我们非但没有将它振兴,而是在自己的手上将它一步一步推向坟墓,亲自将与先祖链接的文化纽带掐断,不知不觉中,我们竟然在做着灭绝乡土文化的事。

二零二三年十月十日,长沙雅礼中学的课堂上,授课老师正在进行长沙方言的教学,并要求他们“味道要正,调子要正”。原来,雅礼中学已经将方言列为选修课。


将鲜活的地方文化变成文化遗产并不是一件幸事,何况遗产总有花完的一天。身处都市的全国名校雅礼中学都已将方言纳入了选修课程,我们的乡镇学校更有必要加入“抢救”和普及方言的队伍中来;我们的每个家庭也要对子女进行言传身教,将方言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只有这样,乡村才会焕发出她独有的生命力,乡村振兴,才不会沦为一句“空谈误国”的口号。

相关链接:
老馆主 | 一个农民对乡村振兴的思考:一,乡村现状
老馆主 | 一个农民对乡村振兴的思考:二,政策乱象





作者简介





老馆主(原名李次文),隆回县金石桥镇珀塘村人。隆回北网管理和专栏写手。一个被生活裹挟前行的半老男人

村庄
村庄,有人坚守,有人逃离,有人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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