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馆主 | 死
文摘
文化
2024-02-25 14:56
湖南
作者:老馆主
罕见的如绒大雪下了整整一夜,远山、河流、村庄、城镇都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雪白的世界里,一切都被静止了,兰草河对岸隐隐传来的鸡鸣声仿佛都被冻结在清冷的空气里,微弱得不及往日般清脆可闻。屋外是一个白而冷的世界,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的病房内却温暖如春。九十四岁的显伯住进金石桥医院已有三日,一同住进来陪护他的还有七十岁的大儿子和六十岁的小儿子。病房内的电灯昼夜不熄,病房又是夹在过道与卫生间中间,所以显伯辨不出白天黑夜,更不知外面下了一场他童年时才能遇见的大雪。只不过又是那样的巧合,就在这夜的大雪纷飞里,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梦见了在草庐里忙碌的父亲母亲,梦见了芦田已逝的一张张脸孔,恍惚间,他看见从钉在病房墙壁上的电视屏幕里蹦出一群吡牙咧嘴的大鬼小鬼,拿着绳索和捞钩来收他的魂魄。住院方过三日,他的肺部感染才刚得到控制,仍见咳嗽声和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可他已拒绝护士的用药,不顾儿子们的劝阻,执意要回到四里开外的芦田老家去。他说,他不想九十四岁的自己老(死)了还进不了家门,只能在外面搭个临时棚子草草了事。两个儿子只得依了他,轮流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芦田走去,雪地里留下一串凌乱温暖的人间足迹。我和二哥冒了风雪去看他,胡须花白的他,竟担心得如一个小孩般嘤嘤地哭了起来,他担心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担心自己在这风雪天倒下后,苦了前来帮忙料理自己后事的亲邻。又说,如果不是早办好了棺材,他一定会要儿女们把自己火化掉,将骨灰直接洒到兰草河,他说这样会省去很多的麻烦,又不占土地。只不过,就在后辈们从天南地北赶回,聚在炭火边讨论他的后事时,他却用拐杖作枪,又跌跌撞撞地从鬼门关突围了出来,这样的结果,是连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还存留在世的农村老人大多出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们年轻时吃过苦,遭过罪,但是老了却有承膝之欢。当然前提是儿女不能太有出息,有出息的都飞去了城市,没出息的才能给自己养老送终。在农村,这一代人也是最后一代享受“你把我养大,我给你养老”福利的人。在芦田,生美婶就是超额享受了这样福利的人。八十岁的她,中风十年,瘫痪四年,一个儿子一双女儿床前床后端屎端尿,无微不至地地照顾了她四年。只不过,这次九十四岁的显伯用拐杖将生命突围成功,八十岁的生美婶却倒在了除夕的前夜。她的棺木前,放着一张可以称得上艺术照的遗像。遗像里的她,身着一件紫黑色立领仿貂皮上衣,头发梳得十分的精致,白皙的鹅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背景是一幅春暖花开的和煦画面。与她生活里平凡的烟火模样判若两人。她们回复道,不是,是母亲六十七岁时自己偷偷跑去照相馆照的。她们说可不是,母亲将它珍藏在箱子里,她们也是这次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它的。我联想到了我母亲近年来的种花种草,原来每个农村女子也是天生爱美的,只不过烟熏火燎的生活逼迫她们这一代女子只能围绕着枯焦的日子打转。今年的春节,是万贞姐、友贞姐、传碧兄这十几年来过得最轻松的春节,他们终于可以随意地串门,可以安心地留在亲戚家过夜。穿上新衣刮去旧须的传碧兄,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时钟已过正月初七的晚上十一点,夜冷灯阑的芦田已是万物皆寂,只有老院子的别墅内还亮着灯光,还有人影的晃动。躺在床上,已是十几日粒米未进,每天只靠几勺汤水吊命的田叔忽然睁开眼来,围在床前的儿女紧忙送上刚刚热过的汤水,他晃了晃头,微弱地问道::“几时了?”他伸出他那形如枯槁的双手掐了掐,道:“还有半个小时就是初八,便可以放心地去了,我一定要挺过去。”说完,又闭上了双眼,房间里又只剩下他那忽强忽弱的呼吸声。几天前,他叫人翻了黄历,初八是个好日子,此日离去,对儿女们有利。果不其然,十二点刚过,田叔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赶往极乐世界。从友二娘到秋英、生美叔、功章、彦文兄、寿福奶奶、生美婶、田满,归乡四年半的时间,我在芦田目睹了一场又一场告别,送走了一位又一位亲人。一个人之于家乡的记忆,其实就是之于人的记忆;一个人之于故乡的情感,其实就是之于童年的情感。正是因为年长者的共同描绘, 才让我拥有一个色彩斑斓的童年,如今又是因为他们一个一个的消失,这段彩色画面泛起点点雪花。最后一次与田叔交流,应该是在去年的夏天,那时的他已是行动极为不便,只能依靠拐杖一点一点的挪动。他和我说他的时日不多,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是关心高速公路的修建进度,不忘芦田的发展。田叔出殡
这几年,我不时在芦田的山头穿行,见到过无数座老坟与新坟,这些坟里头的主人有的我熟悉,有的我陌生,却又无一例外,每座坟堆都是一部隆起的芦田小历史。所以他们的离去只是换了一种活法,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得以永生!也就在这一场一场的死别中,我愈发地明白了活着的要义。老馆主(原名李次文),隆回县金石桥镇珀塘村人。隆回北网管理和专栏写手。一个被生活裹挟前行的半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