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馆主 | 一个农民对乡村振兴的思考:四, 农村老人生活片断
文摘
社会
2023-12-04 06:08
湖南
作者:老馆主
◐
以前能日日见着的显伯,这次我们竟是数日不见,再次见着时,已是在后辈刚给他过完九十三岁生日的第二天上午。今年又是一个暖冬,可那日的上午却并不见如昨日一般的暖阳,只有阴灰色的天。他脚着黑灰色的布鞋、身穿青灰色的衣裤、头戴瓦灰色的单帽、手拄烟灰色的拐杖、一面灰白色的短须,天色与他,仿佛是相互配合,彼此灰(辉)映。他的步履虽然还不能说是蹒跚,但已多出了几分的迟缓;即便有着拐杖的支撑,背仍是驼下去了数寸;自从今年春天那颗唯一的门牙弃他而去之后,他的嘴巴,不张开时形似凹槽,张开后便是一个黑洞。可他那紧握拐杖的右手,凸起的关节仍如钢铁般坚硬,拐杖点在地上的声音仍是清晰可闻。他却回复我道:“是不太看见了,还没有月光底下的清楚。”说完,他便依次用手掌和衣袖揩拭着双眼,告诉我眼前是一团雾。我又似安慰又似无可奈何地对他道:“没得法的,九十多了。”他擤了一把鼻涕,又答非所问地回复我:“不去看(医生),任由它了。”到这时,我才发觉,他不单视力不好使,耳朵也是背了起来。对答之间,他已是将身子凑近了我,摊开他的左手在我眼前比划,说还要过了这个月,如果能过这个月,便还有活头,如果过不了,就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我说:“过得了的。”这次我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基于他的身体状况做出的肯定判断。“过不了的……”他仍是颓丧地自言自语道,可我的话又的确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这从他微笑着的表情中便可捕捉出来,于是他补充道:“看他看不看得准啦!”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舒展开来:“不过我跟你说,那个时候的时辰八字不会很准确,伪政府时期,大家住的都是茅屋,穷得要死,哪来的手表和闹钟看。”他的最后一句,说的是他的出生时辰,看似在说给我听,实则是在宽慰自己,因为八字仙仙是以时辰八字来推算运程的,既然他的出生时辰不准,自然八字仙仙算的也会不准。显伯口中的他,是指金石桥街上的算命先生。在金石桥镇,对于算命人其实不是称呼“算命先生”,而是“八字仙仙”,对于风水先生则是叫“地仙”。单从字面上便可看得出来,算命占卜风水业,在金石桥是神仙一般存在的行业,地位之高,收入之阔非引车卖浆者流之所能比。我的父辈他们这一代人,从出生一开始,命运便托付给了“神仙”。小时候由于医疗资源的欠缺,有个头痛脑热时,父母不是带他们去看医生,而是去找八字仙仙和神婆,然后,便依照“大仙”的指点,花上一笔不菲的开支,给他们在十字路口立分路碑,或找一个命硬之人认作寄父。成家之后,他们便自己去找仙仙“诊断”前程。有的被仙仙断定过不了三十六岁,于是连忙火急火燎地跑回家中置办棺材,结果到了六十三岁,仍是身康体健,反而是那副棺材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虫眼。我的父亲上了五十,每年春天都要卧床十天半月,当自己用火卦医治不好时,他便去仙仙那里“问诊”,每次带回的都是很沮丧的消息。五十岁去问时,仙仙说他五十七岁是一个凶年,父亲很是相信,因为他的父亲、他的大哥都没有活过五十四岁,他前面的五位堂兄中,也只有老五活过了六十。结果是父亲侥幸跨过了六十岁的门槛。六十岁后父亲又屡屡去问仙仙,有说他过不了六十五的,有说他过不了六十八的,莫衷一是。待到过了七十,“大仙”们都异口同声地断定父亲到了七十三岁,福禄均满,鼻子底下绝对没风,结果是父亲在人世间跌跌撞撞地活了七十八年,五年前才弃我们而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仙”们偶尔算准一次时,金石桥人会把其视若神明,众口相传;没算准的,又从不去追究“大仙”们的失算之责,反而会更加感谢“大仙”的先见之明,教化他们用行善积德的方式进行“赎罪”,才得以多赚几十年的阳寿。芦田只是一个人口不过两百,姓氏不过三姓的自然村落,四面的青山如一道高墙,将其与外界隔断开来,自从新新高速将其西面由北向南切断后,致使原本孤立的村庄变得更加的孤立。村子里上了八十岁的男性只剩下九十三岁的显伯和八十二岁的田叔,他俩是亲兄弟,年轻时都是火爆脾气,说不上三句便会彼此瞪眼,反而到了今日,当岁月将他们身上的荆棘一根一根挑掉后,当回顾四周再无其他同龄人后,他俩竟是相依为命般地变得愈发亲热起来。虽然比田叔大十一岁,但论身体,显伯却比田叔硬朗,所以每日的早饭过后,都是显伯从对门院子拄着拐杖过来与老弟聊天。绝大部分时间,兄弟俩都会聊得很愉快,却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俩个人的犟脾气便又会卷土重来,争得面红耳赤。只是到了二日,显伯仍是拄着拐杖必来,在那一方小小的寂静院落里,说着只属于他们的发黄故事。中午时分,看见灶屋里的锅盖冒出热气,显伯便会起身回去,任凭侄儿侄女怎样地挽留他吃午饭,只是不肯。他们也许是芦田最后一代吃过苦的人。他们的一生都被时代禁锢在芦田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他们之间的收入差异无非是年成多收了三五斗或少收了三五斗,生活质量的差距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埋于斯,命运没有给过他们任何挣扎的机会,独裁式地安排他们与芦田生死相依。可他们的晚年,也许又是芦田最后一代幸福的人。他们儿孙众多,又个个贤孝。为了照顾显伯,两个儿子都留在家中;田婶四十多岁时从木楼上摔下导致半身不遂,田叔在十多年前中过风后,也是行动不便,几十年下来,都是四个儿女在身边进行着无微不至的照顾;传碧兄和他的两个姐姐,也是床前床后地照料了他的父亲母亲十几年。这样“愚蠢”的古老行孝方式,在没有炊烟升腾的精明城市,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城市所代表的是“现代文明”!从这一点来说,在砖家们的口中,乡村的存在似乎已是毫无意义的;但在专家们的眼中,又从中见到了他们灵魂深处一直在苦苦找寻的东西!而我,既不是砖家,也不是专家,只是一只匍匐在乡土,聆听着她微弱心跳的小小蝼蚁!写于2023年11月4日
老馆主(原名李次文),隆回县金石桥镇珀塘村人。隆回北网管理和专栏写手。一个被生活裹挟前行的半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