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之苦恋,亲爱的阿克辛妮娅

文摘   2024-06-04 08:12   北京  

贺捷新 撰文   袁瑾  朗读




像大地一样真实的肖洛霍夫

肖有两个工作室,写作室和小屋,屋里有一整套他喜欢的工具,几支猎枪和一支卡宾枪,子弹夹、猎袋,小桌子上散放着子弹壳和铅沙……有人回忆——肖洛霍夫请我一起去打猎,什么打猎啊,简直是美的享受。一只山鹬急冲冲地飞了上去,它不按直线飞,而是来个急转弯儿,转来转去,打到它很难,可是肖打中了。他打得很准几乎百发百中。我把子弹打完了,可肖还能给我,我只打到3只鸟,而肖只用掉12颗子弹就打下了7只水鸟。我们坐汽车到大草原去打野鸨。一只野鸨在离汽车不远落了下来,下了车走近它,肖突然两腿一跳,野鸨立即飞了起来……于是在《静》中也出现一场景——阿克辛妮娅挺起胸脯,鼓起的乳房在她那紧裹在身上的短上衣里抖动着,就像是在网里乱冲的野鸨,向已经撒了气的潘泰莱.普洛克菲耶维奇身边凑过去……

肖能够准确无误地知道,兔子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灌木丛下睡觉,一窝小狼在什么样的树林里,狡猾的公狐狸到哪条道路上去打蛇或瞎折腾,野鸭子藏在什么样的芦苇丛里,海燕和大雁会在什么样的湖上降落,山鸡和野鸡又常出现在什么地方。肖走在齐腰深的雪地里,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地观察野猪,最后第一枪把它放倒,而同伴因为害怕,早爬上树顶了……在肖的狩猎狂热中,独具一格地让人看出一点,不是为了屠戮而成为杀手。一回他的小儿子带着伙伴,靠着汽车前灯照亮,在冬麦地里打了一堆兔子带回家。肖火冒三丈,把年轻猎手的枪夺了过来!他为他们这种不光彩的打猎方法感到可耻。

《静》中对于风景的描写犹如音乐和黑麦啤酒一样令人纯粹。肖洛霍夫作品充满大地的气味儿,又是把它与生长起来的青草气味融合为一体。肖说,这种主要的气味,大地的强大灵魂令他不安……

哦,黑麦,不由想起河南农村一种小麦吃法,捻转——每年新麦开镰前,农人先割取一些未熟的青麦穗,直接在石磨上碾压出一种浅嫩绿捻条,或在蒜臼里捣制,叫捻转。无非是蒸食炒鸡蛋等,入口新麦香浓郁,身心舒畅——尝尝今年的新麦啊!吃捻转原本是遇灾年时青黄不接,饥不择食而为之,之后这个习俗被延续了下来,年复一年,新麦将熟,“该吃捻转啦”——农民对土地的辛辣醇厚的感情啊!恰如《静》中写的:“刚刚发绿的草原上弥漫着不可言说的诱惑力,到处都是古代的融化了的黑土的气味,和永远年轻的青草的气味。”

《静静的顿河》里唱过40多首民歌吗,如:

“哦,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森林里闪烁着炉火般光。东正教的静静的顿河,汹涌澎湃波涛滚滚……。”

“嘎嘎灰色的天鹅,回家吧。”

后来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民歌全部没了。连婚礼上都没有歌声。

1930年的电影海报
1957年的电影海报
2006年的电影海报
8小时超长舞台剧,2013年
你好,亲爱的阿克辛妮娅

20194月我把《静》中葛里高利和阿克辛妮娅这一对恋人在国内战争中久别重逢的一段描写改写成朗诵词,在开封市图书馆《我是人间四月天》音乐朗诵会等场合上,分角色予以诵读。

两位朗读者——贺捷新与袁瑾
亲爱的阿克辛妮娅——选自《静静的顿河》。
(男):四月的风,把乌鸦的叫声送出很远,将要伤感地在草原上响上半天,就像在寂静的黑夜里无意碰响了一根低音的琴弦。葛里高利牵着马到顿河边饮水,他一眼就看见了在河边篱笆旁走着的阿克辛妮娅。不知是她故意磨蹭呢,还是葛里高利这样觉得,她懒洋洋地汲着水,好像在等候他。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就在走近她的一刹那,一大堆快活而又伤感的回忆从他面前飘了过去。

(女):阿克辛妮娅应着脚步声扭过身来,她的脸上毫无疑问是假装出来的露出惊讶的神情。但由于重逢而感到的快乐,和长时期经历的痛苦却使她现了原形:她露出了非常可怜而又惊慌的笑容,和她那骄傲的神情完全不相干。

(男):怜惜和爱恋的心情使葛里高利的心哆嗦着,他被想念的心情压迫着,被痛苦的回忆征服了,他勒住马,说道:“你好,亲爱的阿克辛妮娅!”

(女):“你好!”阿克辛妮娅轻声调里含着复杂感情,又是惊奇,又是亲热,又是痛苦的感情……“咱们好久没有说话啦。”

(男):“好久啦。”

(女):“我连你的声音都忘掉啦……”

(男):“太快了……”

(女):“太快了吗?”

(男):葛里高利拉着直往他身上扑的马的笼头,阿克辛妮娅低下头去用扁担钩去钩水桶的铁梁,可怎么也钩不住。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一只叽叽叫的野鸭子像一根绷紧的弦子,嗖地从他的脑壳顶上飞了过去,波浪贪心地舔着浅蓝色的青园岩壁,撞上了!风吹来一股一股的淡淡的春水的雅味。
1959年版本插图

(女):葛里高利把眼光从阿克辛妮娅的脸上移到顿河对岸去,被河水淹没的苍白的杨树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子,开了一层像姑娘的耳环一样的柳树非常美丽地倒垂在水面上。葛里高利声调里略微含着一点愤恨和伤感,问道:

(男):“怎么的?……难道咱们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吗?你为什么不做声啊?”

(女):但阿控制住了自己,她冷冰冰的脸上已经连一根筋都不哆嗦了:“大概咱的体己话早已说完啦……”

(男):“是真的吗?”

(女):“当然,一定是这样的呀!树上的花儿一年只能开一次……”

(男):“你以为咱们的花已经开完了吗?”

(女):“难道还没有吗?”

(男):“这一切都好像很奇怪……”葛里高利把马放到水边去,看着她,伤感地笑了。“克秀莎,可我心里怎么也忘不掉你。而且我也头发斑白啦,一道鸿沟隔断了咱们很多年了……可我一直在想着你,做梦也见到你,直到现在我还是爱着你。有时候一想到你,就会想起咱们住在李斯特家里的情形……咱们是那样相亲相爱……而且一想到这些……也会想到我的全部生活,就像是一只翻过来的空口袋……”

(女):“我也是……咱们又说话啦!”阿克辛妮娅毅然决然地挑起水桶,把两只被春天的太阳晒黑了的手放在扁担背上,向坡上走去。但她忽然掉过脸来朝着他,脸上淡淡地罩上了一层年轻的粉红色。“葛里高利,要知道咱们的恋爱就是在这个码头旁边开头的呀!你还记得吗?那一天家家都送给哥萨克入军营去。”她笑着开口说,她的逐渐坚定起来的声调里露出了愉快的味道。

(男):“我都记得。”

在三人行读书会年会上,我和袁瑾诵又合读了这个版本,把经典文学揉入生活,是很好的体验。

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我并不知道的故事

我在长篇纪实散文集《西北有浮云》(新疆政协文史委2015年版)里写道:

……些许简笔,不过是史料中淘洗出来的一点信息和家人记忆里偶存的残简。至斯,父亲行伍中人二十一年,是北伐后中国近代军事战争几乎全过程之亲历者。其间偶闻旧事如昨雨,点滴亦可湿罗巾。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我并不知道的故事呢?父亲个性鲜明动人,烈辣天真。有时我觉得他的思维情感是一个矛盾混合体。那个十年,我在开封,父母在新疆,我最爱读《静静的顿河》,只因书中主人公葛里高利老是使我想起父亲。那个真正的哥萨克男人必然具备了悲剧性格:他英雄,却因良心痛苦而真实。葛里高利由一个骑兵连长一下子当了白军骑兵师师长——他在路边看着连绵不绝的骑队走过顿河岸边,心里感到了一种激烈自豪愉快的情绪,但除了虚荣心,又有一种战战兢兢的心情和酸涩痛苦的滋味沉重翻滚着:他能不能做得很好呢?现在是叫他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来掌握几千人的生命,要担负得起保护他们的责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率领他们去反对什么人呢?谁是对的呢?那种令人眩晕的权力的力量渐渐在他心里衰弱了,在他眼睛里暗淡下去了,只剩下担心和痛苦了,把他压得沉重得难以忍受,背也驮起来了……。

1950年代初,作者父亲贺义夫将军(中排左三)与军校干部合影

那年我十一岁,得了伤寒,睡在父母卧室里受特殊关照,常听父母彻夜长谈,初次感受了成人世界的分量。父母无所不在地细碎地说着工作和人事,相互倾诉着内心不能为人理解的深切的真诚的苦恼和痛苦。历史像一面镜子,镜子里的父亲永远穿着旧军队的军装,无论他怎样努力改造旧思想,自觉勤奋地为新社会工作,但在人们政治眼光的注视中,他永远都脱不掉镜子里的旧军装。父母以为我睡着了,可我是把头埋在被子里静静流泪,内心默默地想:要是毛主席和学校领导能够听见爸妈的这些夜话,那该多好啊。我一个红领巾内心不懂,人与人之间心的隔阂为什么会那么坚硬呢?勤奋和真诚被一把阶级斗争尺子就简单地归入异类,但父亲仍将一切归咎于自身历史。

《静》中对于葛里高利在骑兵队列冲锋时的描写,可知他作为骑兵师长,但还是一名骑兵,一个哥萨克,一个人,人性在残酷的厮杀中,在变异——……葛里高利心里对这匹陌生的马,隐隐怀着一种不信任的心情,它不会像自己那匹在契斯加科沃被打死的战马一样明白他简单的话,明白他用缰绳抖动的小动作。用马刀打了一下,马激动起来,勒也勒不住地飞跑起来。葛里高利心里觉得有一阵凉气,甚至有点儿惊慌失措。它会害死我的!他突然产生一个很痛苦的念头,但这匹马越往前飞跑,就跑得越平稳,越加服从驾驭着它奔跑的两只手的轻微动作,葛里高利也就越加有了把握,心里也冷静下来……。两只红色的马脖子红色的马耳朵紧紧地狠狠地抿着,好像伸在断头台上等候挨刀的马脖子似的有规律地哆嗦着。葛里高利在马上挺了挺身子,拼命向肺里呼吸着空气,把靴子深深地插在马镫里。回头看,他曾经多次回头看过,在他身后飞奔的由许多骑士和马匹共同组成的轰隆轰隆响的骑兵散兵阵,每逢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和无法解释的野蛮兽性冲动时,他心就吓得紧紧地揪成了一团,只有一种兽性本能强烈和牢固地控制着他的意志……

葛里高利从小就是一个左撇子,他十岁时父亲的打骂使改掉了左撇子习惯,但他至今还能用左手做一切事情甚至左手更有力量。他驭马对着敌人冲上去,像所有人一样从左边冲过来,以便用右手砍下去。那个和他交手的敌人也同样想找到劈刺机会,但等到离敌人只剩十沙绳远,而且敌人已把身子斜着向下一俯,举起了握着马刀的手,葛里高利就巧妙地陡然一转身,把马刀换到左手从右边儿冲过去。锐气受挫的敌人,因由右向左隔着马脑袋砍起来不方便就改变姿势,但他失去了信心,死神已经和他面对面。葛里高利用尽平生力气凶狠地砍了下去再使劲儿把刀一拉……他学会了一种很少有人能掌握的巧妙方法,只要轻轻一活动就能把敌人手里的武器打掉,或者并不用力地迅速一碰,就能把敌人手里的武器打掉,使用不发火去杀人的学问他懂得很多……被哥萨克马刀砍下来的葡萄藤,锋利的藤条尖儿顺着藤条轻轻地刺进沙土里,藤条颤都不颤,像卡勒梅克人一样漂亮的谢米可拉佐夫就是这样轻轻地从马鞍上滑了下来,用手巴掌紧捂住被斜着砍伤的胸部,掉在直立起来的马身子底下去。他的肉体发出了发生了死亡的凉气。

曲终:他埋葬了自己的阿克辛妮娅

葛里高利带着阿克辛妮娅开始了逃亡。深夜,月亮升上来,他们离开了干沟,过了两个钟头,他们从山岗上下到奇儿河边,水鸡在草地上啼叫,青蛙在河湾的芦苇丛里呱呱乱吵……在黝黑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喝问:“站住!什么人?”葛里高利被喊叫声吓得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勒住了马缰绳。他立即使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回答:“自己人!”然后猛地调转马头,趁机低声对阿克辛妮娅说:“向后转,跟我来!”葛里高利使劲儿把阿克辛妮娅的马抽了一鞭子,那匹马向前一冲,立即飞驰而去。葛里高利趴在马脖子上跟在后面奔驰。恼人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砰砰地响起忽高忽低的齐射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划破了黑暗,葛里高利听见子弹热辣辣的呼啸声和拉长音的口令声:“执枪。”

葛里高利在小河约100沙绳远的地方追上了飞奔的灰马,跑齐以后他喊道:“趴下身子,克秀莎!趴得再低一点儿啊!”阿克辛妮娅拉起马缰绳,往后仰着,身子歪到一边,葛里高利急忙扶着他,否则就摔下马去了。“你受伤了,打在什么地方了?快说呀!”葛里高利沙哑地问她,她一声也不响,越来越沉重地压在他胳膊上。葛里高利在奔驰中把她搂在怀里,气喘吁吁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是说一句话也好啊,你倒是说话呀!”但默不作声的阿克辛妮娅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声音……。

在离村庄约两俄里时,葛里高利来了个急转弯,离开大道,走一下沟口。他下了马,把阿克辛妮娅抱了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他把她身上厚上衣脱下来,把胸前薄背心和衬衣撕开,摸索着伤口,子弹打进了阿克辛妮娅左肩胛骨。打碎了骨头又斜着从右锁子骨下面穿出来……从阿克辛妮娅半闭着的嘴里也流出血来,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

葛里高利吓坏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黎明前不久,阿克辛妮娅死在了他的怀抱里……朝阳灿烂的光辉中,他埋葬了自己的阿克辛妮娅,已经把她放进坟坑里了。他又把她的两只没有血色的黝黑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摆在胸前,用头巾盖住她的脸,免得泥土落进她的半睁半闭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已经开始黯淡无光的眼睛……他向她道了别,他坚信他们的离别是不会很长久的……。他使劲用手把小坟坑边上的湿润的黄土拍打着,在坟边跪了很久。现在他再也用不着忙了,一切都完了……像被焚烧过的草原,葛里高利的生活,变得漆黑一片。他已经丧失了一切……他最心爱的最宝贵的东西……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战战兢兢地抓住土地,仿佛那实际上已经完全毁掉了生活,对于他和别人还有什么价值似的……。

他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着,没有回家也没到维约申斯克去自首……他和一伙逃兵厮混了一阵子,终于决心回家了。有人劝他,听说51日要大赦咱们这号人啦,那时候再散伙吧。可他等不及了跟他们告别了。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鞑丹村对面的顿河岸边,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家园,高兴激动得脸色变得煞白。从肩上摘下步枪和军用布包,从背包里掏出针线包,一团乱麻,一个装枪油的小瓶儿。不知为什么还数了数子弹,一共是12梭子,还有26颗散的……岸冰已融化,碧绿透明的河水激荡冲刷着岸边的薄冰茬。葛里高利把步枪和手枪都扔在水里,然后又把子弹撒了进去,仔细地在军大衣衣襟上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游一点的地方,踏着融雪天气蚀过了地,三月的蓝色河冰,穿过顿河,大步向自己的家园走近。很远他就看见米沙特卡正在下到码头去的坡道上,极力压制着自己,不急忙奔向米沙特卡。葛里高利爬上斜坡,气喘吁吁沙哑地喊了一声“米申卡!好儿子!”米沙特卡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他认出这个大连鬓胡子看来可怕的人是他的父亲。

不是吗,古老和年轻,你想把它们割断吗?
安娜·布兰迪亚娜的诗《一对》:

一些人只看见你,另一些人只看见我。

我们叠合得如此完美,谁也无法同时看见我们,谁也不敢居住在能同时看见,我俩的边缘。

你只看见月亮,我只看见太阳。你思念太阳,我思念月亮。

背靠着背,我们的骨肉早已相连,而血液传递着消息。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

你好吗?

假如我举起手臂使劲向后伸展,就会发现你甜甜的锁骨,

再往上摸索,我的手指会碰到你神圣的嘴唇,

然后它们又会蓦然收回,紧紧地掐着我的嘴巴。

我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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