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读书
文摘
历史
2024-04-21 20:41
北京
贺捷新 撰文
2018年5月开封电视台袁瑾《读书》栏目邀我做读书访谈,该栏目初创,这是首期。“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可读书栏目坚持办六年了,其中艰辛甘苦自知。首期之于我,因其美好故而遗憾——20分钟没说过瘾……那好,补遗节目写成文章,可补来补去,还是节目好看。
作者与袁瑾
主持人袁瑾问:“您为什么爱读书,也许不为什么就是爱读书?”由此我们叙谈许久十分投契,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如下:读书,习惯了吧。小时候我母亲在新疆大学红大楼图书馆上班。老书房特别安静,我一个人在深深的楼道里走,“吧嗒吧嗒”的脚步响起空远回声,太响太闹,自己都不好意思。没谁在老书房说话,说也是呵着小声气儿低声哑语的,怕扰了读书人的潜心,连阳光悄悄射进来像一缕缕古旧丝绸。妈老是窸窸窣窣地摆弄一桌子的口取纸索引书目,或是跟年轻内秀的林芝秀阿姨细声细语谈论外国文学。我脚底下蹭油似的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轻轻地滑着走路,书架间过道像树林里的小径,幽狭、阴凉。手指触摸一本本光滑书脊,猜哪本是好书,抽出来读几页,或一直读下去,静溺于中,似嗅到了书中有轻柔呼吸。《铁木尔和他的兄弟》俄国人骑马打仗的故事,使我着迷,我坐在地板上看了很久不撒手,忽然把头埋在书里闻了下子,看有没有悍马的味道……书里写的什么今天早忘光了。初二时上语文课我老偷看课外书。俄式课桌桌面上有一翻板缝,我用小刀把桌面上一道缝儿挖宽,窥缝偷读。我读得太专注了,下课了我还保持偷读姿势,同桌推推我说:“你拿出来看呗,老师都走半天了。”初二那年暑假,我上午集训篮球,下午读小说,几乎长篇小说每天一本,囫囵吞枣读一暑假,什么《卓娅和舒拉》《拖拉机站长和总农艺师》《静静的顿河》,当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冬妮娅是我们那一代中国男人内心的憧憬和暗恋。那些个熟识的各色格调的封面的老书们,都依旧完好如初储存在我的少年生活记忆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永不可复得……《战争与和平》我只读娜塔莎的爱情故事,和战争、宫廷故事,老将军库图佐夫以老谋深算打败了天才拿破仑……至于宗教啊哲学啊的看不懂不看。时觉书中人物精神境界难以企及,其内心世界何其丰富美丽,使现实虚荣黯然失色,因而我对现实做过一次次的放弃,又一次次铩羽而归。
作者全家福。前排中是作者妹妹毛妮,后排右是作者。摄于乌鲁木齐,1965年,家居新疆大学时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乃20世纪前半期中国战争史。我的父亲贺义夫至少亲历蒋冯战争、淞沪会战、黄河保卫战和1949年“九二五”新疆酒泉和平起义等战事,一生屡践死地而后生。1966年家遭变故,父亲淡淡对我说:“你和姐姐到口里投亲去吧。”我时年16,哥21,姐18,毛妮13,相向无语,眼泪就流下来了。临行,母亲唯愿一双儿女远行平安,粗茶淡饭足矣。母亲美丽聪慧过人,就读开封北仓女中时始追随父亲,一生审慎责己,与父亲相濡以沫相伴终身,荣辱不惊。“粗茶淡饭足矣”,母亲斯语我读了一生。幼时母亲教我读诗:一根横木闲闲地搭在所谓的门上,陋室和清贫其实也可以共享。宓丘下有一条河仍在流淌,清水一瓢聊可充实我的饥肠。之后,我在陇海铁路沿线、开封、兰考、新密等地打零工挣生活,吃了不少苦,挨过打也以暴力还击过。有时衣食不继,冻馁是常事情,性格变得沉默忧郁。一次母亲打来加急电报,逼要我亲笔给她写信,她半年没接过我的信了,突然怀疑我可能早已死了,在新疆家中日夜痛哭。我不想提笔写信是因为生活太窘迫干脆不说,我满怀歉疚,写了一封长信,满纸诙谐,绝口不提艰难,也是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想。父亲看了信说“这孩子还行”。但更难堪的是精神饥饿,我至少三年没读过一本书了,家信中我告知了这一苦恼。自小妹妹和我最亲,她在新疆不知怎么神通广大地给我带来一整箱子书。那是家里的一深口黑箱子。我迫不及待地把书满满铺了一床,欣喜若狂!阴郁生活霎时明亮了!今天年轻人不懂老三届们当年对一本好书的感情,一卷在手,那先睹为快的心情若少年保尔·柯察金初次约会冬妮娅,或饿汉扑向新出炉的热面包。谁手里有一本老书消息会不胫而走,当年那一箱子书让我结识了不少知青中的读书族。可今天让我叹惋的是,那整整一箱子好书,那在困厄贫穷的岁月里,妹妹辗转六千里赠予我的,那些填满了老家那口黑漆箱子的,飘散出老纸张和旧岁月气味的,对我最为弥足珍贵的书们,一本也没能够保存下来,都流失到开封城深深的街巷中去了。但我当年就着头顶一盏摇曳小灯,捧一本书斜躺在破床上,脑袋将板壁蹭出一圆圈黑印痕,斯旧读情境,不忍忘。时贾玉柱向人说起我:“一个人,一张床,一本书,而已。”我发现孤寂的生活可使眼睛变得明亮深邃和善于洞察;我发现困厄挣扎并不可怕,反感到力量意志在增长,如我卧推100公斤杠铃时,会听到筋骨在“咯咯”作响,这是身体能量在强力挤压下被彻底释放——我喜欢这个肌肉张弛的快感。1970年代末开封书店街只剩一个新华书店(今高头书咖)。天天早上没开门儿呢门口人群聚拢了,识与不识者相互打听售书消息,书店门没开呢长蛇队排到鼓楼了。顷刻售罄,买不着的摇头叹息而去。书店售货员有一李妮儿,人长得夏花明丽。亏的是大眼睛,若是一对儿细目,就是古代仕女了。我想我打了多年篮球她应知道我,就与她搭讪请她帮忙给我留书。再去时她就给我留了书。以后每去书店,她都从柜台下面拿出几本新书来问我要不要。我老是因其美丽而窘迫,不知怎么谢她才好,只好一味地接受着她的帮助,而她也一直热诚如初。无论对于老城人一贯的平易、不冀回报、实诚待人,还是对于“文革”后书店街书市之一度复兴,李妮儿,都是记忆里的一个美丽印证。
开封市新华书店,如今改名高头书咖那批译著的纸张、装帧均粗糙,书翻旧了易于散页,但因译者如叶圣陶、曹靖华、傅雷、周扬、丰子恺、金人、高植、周熙良等均学养丰厚,译文是欧洲和中国古典品质之融合,字清如水,字外空白处也泊着意味。今天已很难再买到那些旧版本译著了。书店摆的近年译著,有的翻几页既觉译文底蕴相比之于上述,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时工资低,零花钱都买书了。一回月底穷的没钱买牙膏,捏撮儿盐撒牙刷上,还说,红楼梦人物皆青盐漱口么。
我二十八岁在河大重读古代文学,立即不再唯兴趣读书了。头一年即开始彻夜通读《史记》《汉书》,浏览经史子集、《昭明文选》、笔记文等,并逐篇笔译王力《古代汉语》文选、和笔译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六册大部分古文,比较深度地嵌入中国古典文字里去。古典文学对于我,似乎有了一种先祖意味,尤其古文字之练达、简洁、雅致、厚蕴,春秋笔法只叙不议,其中允许推理、揣摩的意味,是文字功力、判断力,是世事之洞察之圆熟、内敛,也颇有点禅意,使我不能怀疑它,如不能怀疑黄河。当体会课堂听讲是一方面,先生们授课风格各异,亦多是河大百年校庆纪念文章中的名教授,受其谆谆教诲受益匪浅;而自己超乎教科书之外的更广泛愈深入的阅读,更是为学之础。读书的结果,遗忘远多于记忆,那又何如?记忆是显性隐形并存,也许叙谈、书写时,遗忘了的会不期而至,在思绪和心灵间游游弋隐现,使琢磨。时间不就是用来浪费的么,不然拿它怎么办?是这样,一站在书架间,顿觉林壑幽远,心情会水一样活泼起来,好像一望无边的书籍即我内心充实。我常怀疑自己而陷入虚无抽象,可站在书架林里就像是可以认同自己的存在了。是啊,集腋成裘,本本书都是一时间刻度,拿起一本就能记起一段光阴,哪本书都是有故事的,你看这本《三生影像》是我最后一届毕业生送我的,拿在手里,沉甸甸,说:“呵,我在三联见这本了,没买,你们这就给我送来啦。”孩子们欢呼:“哎呀,幸亏没买!老师您知道吗,给你挑书难死啦!生怕你看过。”你看,扉页上写着:“喜欢听您讲您的少年,您的天山……传奇,让我们羡慕死啦;更喜欢趴桌上听您朗读课文,您允许闭上眼睛听,却仿佛享受了灵魂洗礼;最喜欢您给我们评讲作文,那时候,我们亲密到没有距离……。”四折淘得杨奎松一套历史巨著《革命》四卷,所述核心即二十世纪前半期发生的中国革命,爱现代历史者不得不读杨奎松。其四部汇作一佚,书脊厚一尺,我一丝不苟啃下来受益匪浅。好书很多,坏书更多,把好书都淹了。读久了,好书会来找你,一瞥之下,书品即已了然,这跟曾国藩观面相识人一个道理。每读手里会拿一支削好的铅笔在书上勾勾划划。倒也不是刻意要记住什么,就是觉得文字好,优美,有味道,深邃,聪明话,投契,意蕴若有若无云翳一样……作者和读者在文字上的知会,就像量子纠缠,思维星空中一颗粒子闪了,近距离抑或遥远的另一颗粒子立即有所反应,这种知会,其人性冥冥中存在的“上帝效应”,超乎想象力,有鬼魅似的迷人作用。好啊,好句子……下面划一划,拉长了目光瞬间,延长了阅读之快乐!铅笔“嚓嚓嚓”,鸟儿飞过不落地,可我知道这只鸟儿属于我了;一本书勾划下来,细化阅读,无论对全书脉络,或对章节、人物、事件、问题的专述,思维无疑会更清晰一些。札记之,就深化阅读了。有些东西写出来敝帚自珍,自觉满意,人家不一定喜欢。老舍好去大栅栏儿三分不值两分淘点小古董摆在书斋里看,磕牙损角未必真货。人说“都该扔”,老舍说“我喜欢”。《上学记》。这本书好极了!是清华大学资深教授何兆武先生口述,你就一页页往下读罢,老人家就引你重新行走在旧时代的路上,西南联大,闻一多,张奚若,冯友兰,金岳霖,殷海光……他们亲自缓缓地向你走来,话说得朴实嘛,老照片一样,一张一张,手指着,如数家珍。什么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追求呢?何兆武先生说:“幸福是圣洁的,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和扬弃……”他觉得,人是复杂的动物,不能单纯地从物质角度衡量,是不是钱越多越是幸福呢?好像并不是那样……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是你觉得整个社会会越来越美好,一是你觉得自己的未来会越来越美好。可是这个又是非常模糊、朦胧,并非明确的目标……。如果社会整体再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美好的。他们那代人,在战乱中一边学习,一边观察社会。上学既是一个学知识成才的过程,可也是一个成为社会关怀知识分子的过程。现实在躲闪,我们终将两手空空,但阅读本身,傲然独立。我曾视读书写作为逃避,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它是对现实的投入,可以解构和重组现实体系。不抱希望的人根本不会去读书写作。诉说是必须的,如同呼吸。而诉说的人,非你莫属。事实上阅读和写作,在引发通晓自我的幻觉——生活的故事如果全是现实版理智,无非国产式乏味论文。现实,一地鸡毛绚烂;而生活的艺术并不真实,也没有必要真实,我们却深深地痴醉于发现隐藏于现实之下的内涵,这种发现,很个人,很寂寞,属于高贵范畴,当然这只是阅读的一小部分意义,如同此篇只点了读过的几千本书中的,几本而已,读书写作,是对现实的梳理和疏离,也是一种抗体——病毒入侵肌体,发烧了。亢奋啊躁动啊就“热点”了,然后呢“千村薜荔人遗矢”——其实是都有病了。贺捷新,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河师大客座教授,开图讲坛特聘教授,开封电视台《书香汴梁》读书栏目嘉宾、开封文史研究员,2021年国家级百姓学习之星。自由写作者,著有长篇纪实散文集《西北有浮云》《载沉载浮》两部,散文集《原花》等四部。长期在各报刊、公众号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