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不响》
电视剧《繁花》甫一上映,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舆情沸天。据说书中人物口中“不响”了几百回,成了这书的口语招牌。呵呵,倒也熟稔知会——市井人情么,不说,不响,由你忖;世故常态触目皆是欤,司空见惯!书《后记》中,作者金宇澄自言弃写“心理层面的幽冥”。“心理幽冥”一语出自本雅明《讲故事的人》,意为刻画心理,如给素描打阴影,可这个“不响”不恰是心理幽冥吗?说不写,倒像恰恰在特写,一“幽冥”就“不响”,这大约简直是一定的吗?
西方小说有擅长心理描写的传统,内心独白之经典比比皆是,如哈姆莱特《生存还是死亡》等,司汤达《红与黑》是为其中翘楚,冗长、细腻、复杂而微妙的心理描绘,连篇累牍乐此不疲,之于极致,乃至于电影都不好拍——难不成一个镜头中于连或德瑞那夫人动也不动呆想个十来分钟!文字中这丝丝入扣之心理描绘,电影画面可怎么表现啊?也不好画外音幽幽地响个不停是吧。可由书中文字看,人家那心理描写确是条缕分明,思维清晰,情感之于哲思,绝非一个“不响”可以搪塞过去的。鲁迅小说最出色无二者,非《伤逝》莫属,涓生心理探究之于幽冥,鲁迅一一摹写无遗。
《繁花》自有对滚滚红尘、世态炎凉、都市景观、俊男靓女、政治商圈风云变幻之繁复描绘,看来看去,还是言情小说味道,宋元话本模版。说白了,传统话本长于叙事,直接表达感情和心理的语言一般十分简约或鲜见,言行之中尽可自窥心理,读者自己揣摩去。
“不响”,说白了是一种对人物的“外部”描写,这种抒情叙事手法,在卡夫卡《乡村医生》里见过,笔触浮于人物表相而不入内心,来暗示人物精神世界之怪诞,以显示叙事者与人物本身都无法完全理解或把握的隐秘情感。在《伟大的盖茨比》中,黛西的内心世界是不需要刻画的,因她情感浅薄飘忽,没有独立性,她就是一个本阶层庸常行为的寻常规范,对她没有心理剖析的价值。而《繁花》对人物情感的处理介乎上述二者之间,这些人物无论是轻薄,还是有深度之于自我疏理?不好判断,或因刻意模糊?
沪生被动寡断,梅瑞优柔善变,于中多少浅薄无情,复杂矛盾在糅杂作崇,人物自己很难说清,所以作者照原样表述这个模糊?复制这个模糊?倒觉着也不错,文学复印生活么,复又觉,这个“不语”,不论这个人物情感太深还是太浅,其谜语之魅,怕是这个“不响”之人自己不想太合群,要由“群”中把自己疏离出来,别人不懂我,干脆“不响”了事,可若真是这样,那么这个人物“不响”后头可是有的心理物语可细细揣摩的啊,可真是这个“不响”吗?那个不响,是笔力不济吗?可疑。
《繁花》广告舆情太盛,反觉成了负资产,若略低调一格,倒还名实相副花好月圆!书中荤段子、“断肠人”故事打连连,话本格调,艳情调剂,大打美人月历牌!呵呵,上海滩之翻版。商品社会,当代英雄也只能是这号“小商人”了,说“小”,非指资产也……使得寻常清晰的情感怎么跟股市一样地忽明忽冥提心吊胆呢?看来金宇澄擅于在这样的感情维度之间表现“情商”吧。
这样的一类模糊不明的情感,叫它“负情感”吧,可“负情感”并不等同于负面情绪——愤怒、厌恶、悲伤、愤怒、羞耻(达尔文语)——这五类情感是短促而激烈的负面情绪;还有绵长微妙的不快情绪,即厌烦和焦虑;而“负情感”则指飘摇不定,难以道明之纠结与复杂,源于内心囿于固念。
《海上花列传》呈“珠花式”叙事结构,即“穿插,藏闪”技巧。《繁花》人物繁多,于叙事中彼此交织,亦“珠花式”叙事结构,含两个时间段的交叉,在三十一章中,有十六章写九十年代初的上海,十五章则写六七十年代的上海。作者落笔,始终与笔下人物保持距离,保护人物内心不受窥探,对阿宝和沪生尤其如此。书尾声阿宝和沪生二人交谈,感情表述均含糊不明。阿宝说:“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女人想搞懂男人心思,请到书店里去,翻几本文艺小说,男人的心思,男人的心理描写,里面写了不少,看一看,全部就懂了。”沪生笑笑不响。阿宝不说,沪生不说,写的人也不说,全体“拒绝阐释”姿态——这正是当代都市暧昧之情,不确定,不言说,不付出,不由个人选择的情感——可读到这儿,忽又觉,这一干人,本是不读书的。
大约十年前,我在老河大仁和学生公寓夜市淘得《张爱玲国语海上花1.2》两本(卷首胡适作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精装版,浅棕黄凸纹封面。光看那一幅幅典雅的水墨人物插图(如“乡亲削色嫖客拉车”)就很值。画笔精美,从线装书里拓出来似的,九成新。一套两本标价59.6元,说好15元。我把钱递过去,文学院大四那个男孩,把那套精装浅棕仿褶皱布面《国语海上花列传》搁在手里,脸上踌躇,迟疑了一下说:“有点舍不得。”我说:“我也是爱书的,放心,我会善待它。”他才松手。这等书,这样的对话,今天一并淘不到了。仁和学生公寓夜市还在,除了教材可称为书的纸书却已荡然无存。下周一去河大文学院讲语文教法,想了想,我会在课上说这个现象说明了什么,大学生阅读力呈瀑布式下滑,才是语文教育遭遇“垓下之围”之虞。
《繁花》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小,因书中人物往往把自己说大了;说大,滚滚红尘,斟斤酌两,一点真心,即一克千金了!再小的花儿,盛开的时候,我也定会为之触目伤怀,唏嘘涕下!老了,脆弱了,“……阿力克桑德拉的面包房列巴出炉了吗?……往事远了模糊了,我忘不了苹果香。”
浩浩汤汤地想写出上海滩商圈一切的变化过程,并非主体的精神活动,而是客体的“自我变形”,卡夫卡不就这样写的么,“自我变形”?究竟是他的透视?还是你的畸形?这种不确定情绪其实亦审美中最为碎片化之一缕披沙沥金——沥金,也须沥啊,“不响”,呵呵。
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从深邃里说,在我们的注视下,艺术品会睁开眼晴——是意境来了,悠远深邃,是一种类似忧郁的不明情感——当人物,叙事者和读者之间均保持矩离,在情感上无法充分沟通,便会忧伤遍地。
在我们做的俄罗斯文学系列节目之《战争与和平》结尾,主持人朗读了普希金的诗《给娜塔莎》——金蜜一样的,伤秋,倾声倾色,优美无伦。
作者简介
贺捷新,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河师大客座教授,开图讲坛,开图三余读书会,市新华讲坛特聘教授,开封电视台《书香汴梁》读书栏目主讲嘉宾,教育部2021年国家级百姓学习之星,开封市阅读大使,开封政协文史研究员,作家。著有长篇纪实散文集《西北有浮云》《载沉载浮》两部,散文集《原花》等四部。长期在各报刊、公众号发表作品。
作者 |贺捷新
编辑 | 刘永琪 肖淑敏
审核 | 昌津平 刘瑜勍 李梦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