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屋子开窗之后——鲁迅、许广平和朱安
文摘
2024-06-10 22:21
北京
1926年鲁迅受林语堂之邀,兴致勃勃赴厦门大学任教,不料在京学术对头——现代评论派如顾颉刚等亦纷纷南下厦大。又有诸多不顺,鲁迅只得递了辞呈。他写信给在广州的许广平,试探她是否真愿意与他携手共进。许广平何其敏感,立觉鲁迅心思,立刻回信,动情且急不择言,一下子挑穿鲁迅不愿解除旧式婚姻的内心原因,又热烈地激励他做出决断。幸亏这样的急不择言,打破了鲁迅的疑虑。鲁迅立回信,语气诚恳,不再如之前含糊,态度乐观,似决意走第三条路: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枭指许广平精灵古怪。时广州中山大学连续信邀鲁迅担任国文系教授和主任,鲁迅愈增勇气。人世间不但真有值得信赖的爱情,他还有阔步之生路。时近况似比涓生好得多,在争取新生活方向上他决心一试。但这否又陷入一错觉?一刚全身心进入爱情的人自会把整个世界看成玫瑰,自会以为一拳能打出个新天地,但这点错觉又算到了什么?鲁迅内心虚无感那么深厚,他大概只有靠这种错觉才能摆脱虚无的羁绊吧。1927年1月鲁迅终于下定决心住进广州中山大学。有许广平陪伴,有客来访她也不回避。十个月后鲁迅到上海在虹口景云里租一栋三层房子与许广平公开同居。在旧式婚姻囚室自我紧闭20年,鲁迅总算逃出来了。身边有了许广平,鲁迅似乎年轻许多,衣着有人料理头发胡子有人关心,经了长久禁欲,终于体会到了女性温暖丰腴,他整个心灵变松弛了。二人游越秀山,逛花市,看电影。去杭州虎跑品茶、泛舟,快活得像一小孩。随从游玩的学生徐钦文暗自惊喜,十多年来从未见过先生有如此游兴。鲁迅本一善感之人,读《社戏》可于中体察其善感天性,可家道中落后他对自然风景失去兴趣,东京多年唯去上野公园赏一次樱花,人盛赞平湖秋月三潭印月,他以为不过平平。1924年写《论雷》居然把雷塔和保俶塔弄错位置,可见对景致如何不留心。鲁迅说“我对于自然美自恨并不敏感,即使供奉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这是调侃还是真话?对自然敏感是人天性,但鲁迅对山水缺乏敏感,乃长期天性压抑之故。故见二人广州杭州玩得快活谁都为他高兴!童年时善感灵性,《社戏》中天真情态终于在他中年身上复活了。
鲁迅本情感热烈之人,如果他真正率性而行,至少在精神上其表现自会洋溢出年轻人气息。他对黑暗毫无掩饰地憎恶,他是要给封建铁屋子开窗子的,他不愿费厄泼赖的决绝态度极引青年共鸣的性情,但他毕竟是一思想深刻的人,40年阅历,他早向心中注入一深广忧郁,迫使他养成一沉静态度,不喜欢呼雀跃,不主张赤膊上阵,不轻信不狂热,只选一处有利屏障伏在壕堑中静观察,这正是他到京后逐渐确定下的人生态度,也真正符合他深层心境人生态度。故一旦有意要振作斗志焕发精神以一种青年人姿态置身社会,其言行就溢出常态,显一特别情味。鲁迅是一思想深刻非常真实的人,向来不大赞成学生情愿,他对五四运动评价冷淡,1926年3月18日上午他还硬把许广平留家不让她去执政府门前请愿。但当“三一八”惨案消息传来,死难者中有熟稔大学生刘和珍,其反应完全不同。连续写文章斥骂当局,口气激烈近于切齿!倘若不是对和珍怀有亲近感情,反应会不会有所不同?身为年轻姑娘亲近师长对她们惨遭屠戮却全无救助之力,望着许广平悲愤眼光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在此心境下使他下笔态度格外激烈,诅咒口气格外决绝吧。许广平有活力,不但对将来抱有信心,更满怀热情投入实际革命。于是鲁迅藏起先前那种彻底怀疑意识来热烈赞扬北伐革命,尤对青年人发表讲解更是激昂慷慨,赞广州是革命策源地,向中山大学学生呼吁用革命精神弥漫自己的生活,“这精神则如日光,永永放射,无远弗到。”鲁迅不年轻了,1927年旧历初三他和许漫步越秀山,他想表现身手矫健,执意要从一土堆上跳下来扭伤了脚半天游兴打断。脚伤迟不愈半月后去香港讲演,一拐一拐走得费力,这似一象征:既表现他心态活泼也心有余力不足。45岁才尝到爱情,晚了,他无法像年轻人忘情拥抱整个爱情。1920年代中政治险恶人世诡异,鲁常情不自禁以恶意揣测世情,要他单在争取个人幸福上卸下心理戒盾事实上做不到,即使他决意和许同居,要努力显示一勇敢姿态,但内心还是相当紧张。斯紧张由来已久,到厦门不久京沪熟人间已有鲁许“双宿双飞之态”传闻,尚未同居议论已纷纷,倘真同居流言不知几何?有自称崇拜鲁迅的青年写信给鲁迅攻击其私德。社会上永远有好奇好事者小人庸众,你再循规蹈矩恶意不会与你无缘,干脆想通不去理会反活得自在,鲁迅同辈文人有放浪形骸无所顾忌者,鲁迅做不到。故鲁迅总是把社会看得险恶,小流言会引发其广泛联想,形色遗老遗少的攻击,报刊上恶意无聊的渲染,学界文坛权势的封锁,经济上拮据窘困,他已很难摆脱涓生子君式的悲剧梦魇了。正因心头总压着梦魇,二人同居后仍左顾右盼如履薄冰。他把许卧室设三楼,自住二楼,外称助手。去杭州度蜜月也要遮掩。动身前他要杭州友预定一间三张床房。徐钦文接馆,他唤住他严肃说,白天有事你尽管做去,晚上一定要这里。并指定徐睡在中间床上,将自己和许隔开,怎样奇怪的安排?一年半前鲁迅鼓励许广平到中山大学给他当助教,还语气坚决地要她不要做“流言的囚徒”,可你看他这住房安排不正是自己要做“流言的囚徒”了么。除了醉酒他大概一辈子也没放松过,陪伴心爱女人西湖度蜜月都如此紧张,真是可怜心境可悲性格。紧张至1929年5月许广平怀了五月身孕,将消息告诉来上海的姑母才算告一结束。总之二人始终处在惊弓之鸟状态。莫非下意识里他并不真的能够坦然?
一个人受多了压抑,就易丧失从自己角度看事情的能力,连评价自己也会不自觉地仿别人思路,尤其当与社会习俗发生冲突时,他就再明白自己应理直气壮,心理上还是会承受不住,不觉畏缩起来,鲁许惊弓之鸟的紧张,怕也是来源于此。从某种意义上讲,二人相爱而同居,在上海建立新的家庭,是鲁迅一生中最有光彩的举动之一。在这件事情上他充分表现了生命意志执拗的力量,表现了背叛传统礼教的坚决勇气,表现了一个现代人追求个人自由的个性风采。但恰在这事上,他内心深处的软弱和自卑,对传统道德的下意识的认同,对社会和人性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都表现得格外容易瞩目。人一旦相信爱情,就不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能够在重围之中打开一个缺口,就应该可以冲出鬼气包围,这样看他俩的同居显示了他对自己命运的一次重大的胜利。但他在冲出包围的途中,经历了那么多的犹豫和权衡,这会不会使他终于争取到手的幸福不知不觉已变了味儿呢?男女爱情本应是人的一项基本乐趣。倘若须耗费那么长的生命,经历那么深的痛苦才能获得它,还能说它是乐趣吗?用太多痛苦换来的幸福,它本身已经不完全是幸福,甚至会变成一笔债,将承受者的脊梁压弯。实在是鲁迅因一生所遭遇的困厄围攻太多,因追求爱情自由的权利而受攻击,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件,难怪他要写《自嘲》诗:许广平有身孕,朱安绝望而周母高兴,有第三代了。朱安宽慰自己大先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等我死后我是自然会有人戴孝送终不会做孤魂野鬼的。1936年鲁迅去世,朱安贫困,她听从周作人建议出售鲁迅藏书。许广平听说忧心如焚,给朱安写信阻止:望你千万不要卖书,好好保存他的东西,给大家留个纪念。详告你的意见和生活最低限度所需,我要尽我最大力量照顾。同时许托律师报发声明:“鲁迅先生其一切遗物。应由我全体家属妥为保存,以备国人纪念。如鲁迅先生在平家属确有私擅出售遗产事实,广平等绝不承认。”朱安空前激动:“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不过当朱安知日本宪兵逮捕许和海婴身体状况后态度发生变化,说大先生就这块肉,何不将海婴带北平让我看看?对藏书出售也发生变化,她不懂大先生在世时天天写了什么他留下那些写满字的纸片有什么意义,但在她精心保护下,鲁迅在北京故居里的遗物才没有另换主家。1912年春鲁迅不远千里来京,七年时光很少回家,和朱安心理距离愈拉大。鲁迅一直为家庭考虑,他提议家迁京时,出于对朱安的尊重让她决定是否留在娘家。而朱安坚定选择与丈夫一起生活,她表示无论生死还是周家人。鲁迅是伟大的作家,他坚持信仰,反对旧时代束缚。他把写作当成解放自己和他人的武器,而朱安守旧女子坚持裹脚,认为女子上学时丢人事,完全被封建观念束缚。但朱安并非毫无主见,她要表现自己的立场和坚持。一次家宴她公开挑衅鲁迅,试图掌控局面,在周母生日宴上她突然跪地下泪陈情,博取众人同情而鲁迅则成了众矢之的。鲁迅曾试图与朱安分享生活小事儿,皆因误会和距离感败兴而归。真正使关系破裂是1926年事件,鲁迅因支持学生运动被政府通缉。他在京无处安身想回家找朱安,朱安却告诉他不要回来生怕自己被牵扯,这让鲁迅深受伤害,他开始思考与朱安的婚姻无法继续。在这段历史中,鲁朱皆受害者,同被时代观念和自身局限束缚,都试图在复杂情感纠葛中找到自己位置。其婚姻是在旧社会桎梏下被束缚起来的。鲁迅清楚地意识到:朱安回娘家会受更大冷落欺压,出于同情鲁迅决心与她共度余生,但鲁迅内心不平静,并不想对她的行为思想妥协,更不想给她不真实的爱。周母认为二人之间问题是没孩子,朱安心里苦笑,她和鲁迅从来就没真正夫妻生活,怎可能有孩子?周作人认为即使两人关系再好朱安也无法生育,因她身体条件不允许。鲁迅去世后周母将版权交给广平,朱安表示支持,但许广平并不知这一决定给自己之重压。在京朱安和周母生活得广平大力支持,主要经济来源是鲁迅的版税。周母对许广平充满感激欣慰,知许广平一人要担负两家生活,还如此慷慨。1940年代朱安在京的日子每月靠许广平和周作人提供经济援助为生也难以维持了。时京战乱通货膨胀。朱安受大众关注:当朱安表示想出售鲁藏书时,记者蜂拥而至,写下朱安简朴生活,其言辞行为成为舆论关注焦点,当有人捐赠,朱安坚拒,骄傲和尊严不允许她接受他人施舍即使艰难。朱安并不会理财,每收到资金先满足口腹之欲,坚持雇佣女佣使生活费用持续上涨。朱安出租房仍难以维持生计。1946年朱安生病生命垂危,病榻上写信给广平,希望能和鲁迅一同安葬。她对临终细节都有规划,从服饰到丧葬形式一切按传统方式准备。最后一刻依然认为自己是周家媳妇,梦想死后与鲁迅同居。二人婚姻生活是一场传统现实的斗争,朱安虽生活在现代社会,但思维停留在封建时代,使其生活充满矛盾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