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捷新 撰文
1956年上映的电影《战争与和平》,奥黛丽·赫本饰演娜塔莎
19至20世纪初,俄国在不足百年内伟大作家名字灿若群星,殉道者前仆后继不绝如缕,俄罗斯文学叛逆性一以贯之。无论人生、情感体验,还是作品创造力,俄罗斯文学皆为世界文学青藏高原,艺术魅力经久不衰。俄罗斯文学为什么如此迷人?或云因俄大地太美丽,人民遭受太多苦难——中世纪基辅、莫斯科罗斯是松散社会结构,真正的大贵族波雅尔大公拥有领地权和自治权,沙皇于其亦无奈,沙皇亦由波雅尔大公会议选举产生。其后伊凡雷帝、叶卡捷琳娜女皇、彼得大帝不断打压波雅尔,一个比一个更专制,实施中央集权制。波雅尔大贵族消亡,军功贵族产生。后者因追随沙皇征战获军功,沙皇给其领地和农奴。至少斯托雷平改革前军功贵族不是真正的土地拥有者,其领地权不属于贵族而属于沙皇;沙皇把农村公社社员拨给军功贵族当农奴使用,农奴真正的主人是沙皇。俄罗斯作家如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都是军功贵族出身。军功贵族子弟小学至大学一直接收军事化教育,毕业即进入禁卫军,应召为沙皇而战。克里米亚战争时技术先进了,俄国实施兵役制,大量平民从军。叶卡捷琳娜女皇解除贵族军功役,使其陷入深刻矛盾:一方面他们摆脱了沉重的军役负担获得人身自由可以实现人生价值,也可以在领地享受富裕生活,在大城市过上流社会体面生活。但沙皇不再信任他们,贵族尾大不掉不好掌控,而更愿信任布衣卿相。解除贵族军功役使其失去享有建功立业之殊荣。沙皇说你们可以去做文官。可他们又不屑于与平民新兴官吏为伍,于是无所事事苦闷。他们文化修养高,最早接受西欧自由民主思想影响,愤世嫉俗,对沙皇专制和宗教改革不满;另一方面由于自由意识,认为领地既不是自己的土地,自己解放了那农奴也该解放——宗教忏悔意识,农奴也是人,人应该有自由的权利;但他们又要靠农奴养活,于是陷入内心矛盾和沉重的心理负担——俄罗斯文学多呈现“多余的人”形象,如普希金长篇叙事诗中的叶夫根尼·奥涅金,屠格涅夫小说中的罗亭等。19世纪初欧洲风云变幻,法国战胜俄国反法联盟,俄加入法联盟。俄国亚历山大一世本人接受自由思想有解放农奴的想法,一时使有新兴文化背景的阶层崛起。拿破仑要打英国,可英吉利海峡太宽渡不过去,法国海军不行。拿破仑就搞大陆封锁,与盟国协约不向英国出口粮食。俄国是粮食出口大国,利益受损抵制协约,导致俄法矛盾。法国本不想打俄国,俄国太大吞不下去,但拿破仑要惩罚俄国使屈服,就去攻打俄旧都莫斯科,而不是攻打俄经济政治权力中心彼得堡。法军不抵莫斯科冬季严寒,败退。亚历山大一世骑马进入巴黎,成为新的欧洲盟主。一打胜仗亚历山大一世转向保守;但战争本身导致了俄贵族青年自由思想之觉醒——俄青年近卫军一进入巴黎就自惭形秽,觉得法国人过的才叫人的生活!俄国太落后太贫穷!对法国的自由思想和近代文明崇尚不已要求改革,爆发贵族青年十二月党人起义,起义失败,自由民主思想先驱十二月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罗斯本有泛神宗教,万物有灵,森林巨人啊小精灵啊。后由拜占庭传入西方宗教成为俄国东正教,之后尼康宗教改革建立新教,新教依附于沙皇成为皇权附庸。沙皇从拜占庭请来希腊教士制定希腊化宗教礼仪,与底层俄罗斯宗教格格不入,分裂派产生。 托尔斯泰本人即军功贵族,1854至1855年参加克里米亚战争立有战功,他本属东正教,后反感并抨击官方宗教,呼吁恢复旧礼教,托尔斯泰中年后是贵族叛逆和不同政见者。俄国盛产大部头长篇小说。一则,俄国冬天漫长,一年只能干三四个月的活儿,地主一冬天窝在炉火熊熊的房子里喝酒,或乘马拉爬犁在雪原领地上打猎。冬闲,俄国作家有的是时间,一写起来刹不住,一个心理一棵树能写几页纸越写越长;二则,英美政论文与文学截然分开,作家写纯文学,报刊上记者有政论专栏,代表社会良心抨击时政。沙皇和路易十四时期文化专制,政论不发达,俄国作家一身兼具多种角色——写小说,于中文学、哲学、宗教、社会批判什么都写,东北乱炖。1859年至1869年托尔斯泰完成里程碑式巨著《战争与和平》,边写边连载,读者催着写了十年。四大卷四大家族:俄法战争、宫廷故事、爱情纠葛,很动人,但托不时撇开情节直接议论,动辄十几页哲学宗教道理,刹不住了不顾读者。索尔仁尼琴《红轮》(中国译本16卷)与之一脉相承,史诗式宏大叙事,更纷繁,更不像小说。1873至1877年托尔斯泰修稿12次,完成第二部里程碑式巨著《安娜·卡列尼娜》。晚年托尔斯泰不再写小说了要做政论家,他思想愈激进,改革手段却趋于保守,他成了伦理社会主义者,主张行善以宗教忏悔感化恶政,不主张以暴抗暴,呼吁按照“永恒的宗教真理”生活。甘地即接受托尔斯泰思想。托尔斯泰73岁回故乡雅斯纳雅·波良纳庄园,开始关注在农田辛苦劳作的农奴,农奴过着贫苦可怜的生活,使他不安自责和内疚,托改变生活方式,甚至自我折磨——他厌恶人情世故,拒绝出席贵族宴会。戴草帽,穿破衣敝杉树皮鞋在农田干活。他在领地以“代役租”解放农奴,可农奴认为他是好主人,不想被解放,有的解放农奴因经营不善使土地荒废。他打算把全部著作无偿献给社会。托尔斯泰晚年因信念志趣不同时与太太争吵,80岁时在严寒天气离家出走,因患肺炎死于一小火车站。遗嘱上写明:死后归葬雅斯纳雅·波良纳庄园,坟墓不立十字架。今波良纳庄园的托尔斯泰墓仅见一小土堆,没有墓碑——去尽浮华,融于自然,林木馥郁,深邃宁静。 1965年在乌鲁木齐实验中学上初二,我把桌面上俄式翻斗的缝儿用小刀剔宽,上语文课时把《战争与和平》塞抽斗里,透过缝儿偷读。但因它时时议论滔滔,其实我是跳着读的,不读哲理,只看故事。虽《战争与和平》列为文学译著之首,却鲜有人通读,但不影响我醉读书中异国风情,战争宏阔,复杂而多彩世情,微妙心理,魔方一样的人性和有关女性、爱情梦幻之描绘。时我一个“黑五类”子弟,小小少年干脆读出现实之外,内心不空,经典囊括的一切已使我消化不及,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其余,即书呆子一点好处。书中文字:彼得堡之夜,老船夫举起桨来,浩荡的大河就带着我们走了,月光下白桦树、枞树叶子沙沙作响,音乐、文字表达不出来的,但触动书中一妙人心绪,对一行诗动心即摘录之;如斯文字糅合了时乌鲁木齐固有的苏俄元素,舞会、白皮肤俄族同学、读俄文口舌须发出一串儿清亮滚动的卷舌音……不由地,把书里动人的女性误读成了真实生活……这一切,启蒙了少年懵懂。第一百页,觉得有《红楼梦》之幻灭感:战争前夜俄国社会呈现腐败糜烂的平静,这个东西是由活死人中最坏的一个瓦西里亲王叫喊出来的:“我们犯罪,我们欺骗,而这是为了什么?我已过50,我的朋友……死了,一切都完了……死,多么可怕……”心理表白西方就这么直白,赤裸裸地极叫!不像我们对于末世哀叹之含蓄隐晦——“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场、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托翁作品透视欧洲现实极有力度,时法国人自以为主宰世界,拿破仑炮车轮轰隆向哪里城门就会自动打开!但托没有在社会人生的森林中迷失而目光超临一切,注视无以遮蔽的天宇和人类原野,于中可窥见作品之荷马精神。全套书中上百人物在鲜活跃动,殊不雷同,容貌心理举止谈吐呼之欲出,细节动人过目不忘。波涛汹涌的人世间竖立着一颗颗崇高灵魂,在战争与和平暴风骤雨之中宁静地鼓动和震慑着世界的良心。托是把崇高灵魂分散为星辰,书中人物,一一清晰可数:天真朴讷的彼埃尔·别组霍夫,具有独立不羁性格的玛利亚·德米特里耶芙娜,饱含青春气息英勇无畏的罗斯托夫,丑陋善良而具有退让灵魂的玛丽亚公主,和彼埃尔的挚友,高尚倜傥为上流社会生活磨难的安德烈公爵,当然,美丽而无与伦比的娜塔莎——如斯形象乃托尔斯泰俄罗斯性格思想之分置,也有亲属生平和性情的影子。书中优秀人物内心的一些东西,曾悄然影响着我——在十年动乱中没有变坏和庸俗,即坚贞。书中榜样一定高于现实,因原型经了剡枝刈叶,已成为理想主义亭亭高树。在摩挲书页沙沙声中,心地让清水一遍遍地擦拭,心气云一样于峰峦间荡漾回环,在寻一个皎洁的出口。旧文人说,愈老脾气愈坏——看不惯幺,这个坏脾气好!近日一老报人对我说:既请我做就一如其旧,按我的理解来,不然不如金盆洗手。战争与和平。战争来了,俄罗斯军队在奥地利国。时代大漩涡,漩不出一个拿破仑,也会漩出另一个那谁。军队行动了,宿命无可避免地支配着战争,战争发泄着兽性,混沌在支配一切。真正的领袖并不认为他可以指挥调度一切,战争往往处于失控状态——如暴风雨中一艘兵舰甲板上拴炮车的铁链断了,兵舰在海上颠沛俯仰,像一只蛋壳,炮车在甲板上疯狂滚动,撞向和碾压着它碰到的一切东西和人,它仿佛有了生命,像一只嗜血野兽。老成持重而不被宫廷看好的库图佐夫老将军说:“凡是实际上只是环境促成的效果,由部下的意志所获得的成绩,或竟然是偶然现象,他们必须使人相信他们的意志是完全和那些力量是和谐一致的。”这好像是说,不确定性是战争唯一属性,听凭命运摆布,在狂暴混乱的行动中获得纯粹行动的幸福和均衡,也许只能如此——墨子“势之奋,力也”,二说,玄而不伪。库图佐夫是俄罗斯民族之心,他在战场上与士兵谈话,不是老练狡猾地讲军事态势而是说战争和人即士兵。说话时老人满怀感动。托尔斯泰本人即军功贵族,参加克里米亚战争立有战功,他是以一个战争亲历者角度,深刻地看一个好将军身上的宗教意识,即人民性。安德烈公爵是上流社会青年的楷模,家族荣耀,战争给予了他责任使命和功名心,但他在奥斯特里茨受伤了,躺在青草地上,奄奄一息,战争给予他的行动的陶醉感倏然消失,仰首苍穹,天蓝浩渺,纤尘不染,一下子有获无限清明的启示。他躺着,“只看见天在他的头上,极高远的地方,一片无垠的青天,几片灰色的薄云无力地漂浮着。”他喃喃自语:多么宁静!多么平和!我狂乱的奔驰竟与它是完全相悖的啊!这样美丽的天我怎么早就没看见呢,哦,看见了,多么幸福!是的,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欺妄!除了它之外,什么也没有,如此,赞颂上帝吧!托尔斯泰把信仰维系于神秘理念,认为死亡是精神的解脱,肉身幻灭后会成为一个宇宙的灵魂,但这并没有消除他对于死亡的恐惧,没有人比托更频繁更充满想象力地描写死亡时刻了,安德烈的死亡时刻的描写是文学经典,这不仅是死亡,是最后的审判——此时刻将死之人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在精神真理中找到救赎或最终解答。读译著我了解到一些文学化了的教养礼节,它在不同人物身上表现出不同的品质和含义,觉得这些东西与边疆民族习俗有相近。十年动乱中一切教养被否定和鄙夷,但它仍在邻人行为谈吐中存留——见我的纪实散文《与包尔汉的儿孙为邻》(刊发于长篇纪实散文集《西北有浮云》)。打小工四年里,我把教养这个东西完全淡忘了摒弃了,因它除了给自己招惹麻达一无用处。其实它像一片湖泊,一直静静地渍在心底,从未干涸。安德烈从战场回家乡疗伤,都市颓废诱惑的空气浊世泥淖使他如在暗夜彷徨内心不得安宁,春天来了,俄罗斯土地辽阔、粗犷、壮丽、浓郁。作家在这样的大自然面前是无能为力的:黑森林有黑醋栗的眼睛,河流和奔马一并豪放不羁,好客的庄园主,森林狩猎、杰米扬的鲟鱼汤、狂饮、篝火、姑娘、歌声和琴音……春意魅人,娜塔莎接近了安德烈。不由忆及少时山峦起伏峡谷中的边城,半山草场像天山裙摆的皱褶覆压城市边缘。1949年新疆和平起义,军方陶峙岳9月25日通电起义,而包尔汉政方通电晚了一天,因当日礼拜天包尔汉陪苏联驻迪化领事去郊区乌拉泊打猎了,陶找不到包只好先行通电全国和平起义。待包等回迪化已傍晚,手忙脚乱,通电只得次日凌晨了。少时家中也有一支苏联猎枪,苏联专家回国前馈赠给父亲的,曾随父亲在南山牧场、沙湾垦区等地打野物……少时读书中地貌描写觉熟稔亲切,老时读愈觉有混淆一气之幽美,回忆中糅杂有书和地理上的真实。托尔斯泰笔下时俄国社会是“威临着恶浊的尘土的无垠的天”,愚氓感觉不到。纨绔子道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库拉金,均挥金如土,胆大妄为,荒诞无耻追逐女性。道洛霍夫打开三层楼的窗子,站在窗台上一口气灌下一整瓶伏特加,晃晃荡荡俯视楼下街道,接受楼下的惊恐和欢呼来显示勇敢!库拉金的姐姐爱伦是莫斯科第一美女,头脑空洞,除却肉欲一无所有。爱伦恃美貌而傲慢直率,因不知羞耻而在宫廷社会肆行无忌。她唆使其弟诱惑娜塔莎以博取虚荣。其时娜塔莎受库拉金诱惑一度情感迷失。都市对于安德烈公爵“只是阴郁沉重的穹庐”,人们心魂枯竭贫弱,虚无笼罩一切。托尔斯泰以文学泰斗解析战争:它是一种阵痛骚乱,也是强刺激和惊醒的号角——俄国受到威胁,包罗金诺村失陷。青年人一并奔赴战场决心为国捐躯,生活变得庄严伟大,仇恨消失了,同仇敌忾中人们接受了不可避免的战争和命运的安排,人们俯首向神明祈祷,充满着温情怜悯。时两对情敌:道洛霍夫拥抱了彼埃尔·别组霍夫,他俩曾决斗是相互厌恶的敌人。伤兵阿纳托利·库拉金和安德烈公爵成了病友,安德烈为库拉金遭受苦难而痛哭——在神明俯视之下,人心淳朴。且看《战争与和平》中一个极其美妙的场景:林中狩猎归来,娜塔莎和哥哥尼古拉被大叔邀请去小木屋做客,女管家阿尼西亚端来一整盘家常饮食:腌蘑菇、奶酪黑麦饼、蜜饯和各式伏特加。饭后,农奴住的房子里传来巴拉莱卡琴弹奏出的优美忧伤乡村民谣。按理说这不是一位高贵的伯爵小姐喜欢的音乐,可见到小侄女几乎要随之起舞,大叔就拿起吉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准确地踩着乐曲逐渐加快的节奏,弹起情歌名曲《在大街上》。娜塔莎从未听过这民谣,但她心中一下子就涌起了莫名的感动和快意。大叔“自然而然就哼唱起来”,娜塔莎觉得大叔唱得像鸟鸣一样质朴。于是书中写道:来,小侄女!大叔向她挥了挥那只离开琴弦的手。她扔掉身上的披肩,快步走到大叔跟前,双手叉腰,抖了抖肩膀,站住了。这个受过法籍家庭教师教育的伯爵小姐,是何时何地,又是如何在她呼吸的俄罗斯空气中激起了这种精神的?并且从其中得到了早已被披肩舞挤掉的舞姿?而这正是大叔所期待于她的那种学不来教不会的俄罗斯的精神和舞姿。她刚一站稳,微微含笑,那神态,庄严高傲,狡黠和快乐,顷刻之间尼古拉和所有在场的人最初的那份担心,担心她做得不像是那回事儿就全部消失了,并且他们在欣赏她了。她做得真像那么回事儿,地地道道,简直丝毫不爽。阿尼西亚立刻递给她一条为了做得更好而不可或缺的手帕。他透过笑声流出了眼泪。陌生的有教养的伯爵小姐,身材纤细,举止文雅,衣着华贵,却能体会阿尼西亚的内心世界及阿的父亲、婶婶、每一个俄罗斯人的内心世界。是什么让娜塔莎本能地跟上这支舞的节奏?她为何毫不费力便能领会到这个被社会阶层和教育隔绝了的乡村文化呢?俄罗斯这样的国家是由各种看不见摸不着却与生俱来的情感纽带联系在一起的。对于受过教育的俄罗斯精英阶层来说,欧洲是一种文化理想和文明的精神源头,为了寻找自我提升和启蒙向西方取经如朝圣。在18世纪法语是关于思考和情感的,俄语则是有关日常生活。贵族给沙皇写信用俄语,用法语写信是失礼,与沙皇交谈和贵族社交场合一向使用法语。妇女公开书信使用法语因法语是上流社会语言,使用俄语会被看作粗鄙,如海伦公爵夫人更喜欢用法语讲述婚外情,她觉得俄语讲不清楚,在他人信件中又使用俄语。一个虚伪社会没有真诚内心,只有做作的“得体”,内涵即外表即一切,高雅的谈吐平庸的规范。欧化了的俄罗斯人人格分裂,思维一分为二。他们在社交场合是欧洲人,身上欧洲文化教养和生活习惯根深蒂固,但私底下还是一个俄罗斯人,无须思考就可以表现得像一个俄罗斯人,这是祖先留下的遗产任何欧洲影响都无法完全抹去。1812年俄法战争是俄罗斯贵族文化一道重要分水岭,是一场民族解放战争,使俄罗斯摆脱了法国文化殖民。有的贵族开始挣脱上流社会法国做派,回归俄罗斯道德原则生活,但贵族仍沉浸于敌国文化中。圣彼得堡年轻的波拿巴崇拜者说,我们怎么能向法国开战呢?拿起武器反抗我们的老师和神灵吗?1812年爱国热情高涨,说法语在圣彼得堡沙龙并不招待见,在大街上更加危险。托小说完美地捕捉了时代精神,那些从小就被教育说法语用法语思考的贵族都在努力学说母语。18世纪末期贵族可以在俄语和法语之间自由转换书写,一页纸的文字里可切换十几次。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故意重提法语是欺骗性语言,而俄语是真诚的语言这个古老的区别。娱乐也在走向俄罗斯化,在彼得堡的会上原来欧式舞蹈占统治地位,1912年后俄罗斯舞蹈普利亚斯卡舞成为时尚,贵族少女娜塔莎汲取俄国舞蹈精神如呼吸俄罗斯空气,她在乡村长大,一听到俄罗斯古歌《在大街上》响起便情不自禁张开双臂舞动起来——托如此动人地描述这个场景,本意即在此。娜塔莎,一奇女子,俄罗斯文学百年一现的,纯洁之美的精灵,百变诡灵,神鬼莫测。又娇憨可掬,好像看着她长大的邻家女孩,知根知底,明了她的心思、皎洁和真诚。娜塔莎第一次跟父亲去森林中的小木屋,听伯伯家庄园农人弹琴唱歌,一下子听懂了农人内心。傍着篝火,她用农人语言唱起他们的歌来,声情、乡韵,竟一下子合了拍浸出了幸福和悲辛交织的滋味,顿使农人落泪!她是快乐的精灵,却又听得懂得酸楚的歌,还唱得出来!她真是一个自然淳朴的精灵!天然,不矫情,有纯金一样的嗓音,稚嫩,未经训练,却令人惊异,听的人一下子就被感动。她一样有对初恋的期待,欲望和迷乱——俄国文学从不避讳女性内心的欲望——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阿克辛尼亚——她们心陶醉于迷乱,洗涤灵魂的痛苦,并非从一而终,蹚过欲望的河水,但对于真正的爱情,她们是令人怜悯的贞女。安娜和阿克辛尼亚对于真爱如飞蛾扑火英勇决绝。大一岁的俏丽的索尼娅表姐听娜塔莎唱歌,心想我永远不可能有表妹的魅人,姑母听她唱歌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书中描写娜塔莎初进舞厅时的慌乱,备受瞩目之下的狂喜、恋爱、期待、欲念和美梦,在黑暗月光下滑雪,冰皮初解时大河汩汩,原野萌动林木生气勃勃,被大自然的温柔吸引,她像花儿一样陶醉,和守护在垂死的爱人安德烈床前圣洁的怜悯。她嫁给了彼埃尔。托在这两个人身上寄寓了自己最深刻的思想,而在娜塔莎身上,容貌丑陋的托尔斯泰倾注了对于美的全部理想和渴望。
女管家阿尼西亚,原型是托尔斯泰农庄里的一女奴阿克西妮亚,她是托一生刻骨铭心的情人,他对她怀抱爱妻一样的感情,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叫季莫菲,长大后做了车夫。托迟暮之年在梦中仍见个年轻姑娘“裸露双腿的愉悦”“想象她依然活着”。阿克辛妮亚长得并不漂亮,但她身上有一种特质,一种精神力量和活力,让所有村民都对她喜爱有加,“没有她,轮舞就不轮舞,妇女就不再歌唱,孩子也不懂玩耍。”托把她看作俄罗斯农民女性美好品质的化身,她骄傲、坚强、隐忍——托尔斯泰在几部作品中对她这样描述。一次我在一高中读书会上发问:“读过《战争与和平》(教育部规定高中生必读书目)吗?”“读过。”全体师生朗声回答,这是一个全票通过式的谎言,于是我开始复述一场景(我承认,一种不无善意的调侃,不仅在对那个集体谎言,更是针对无处不在的假大空时风,还有,应该告知年轻人:经典文学有多么美丽!)——少女和表姐在凉台上抱紧膝盖看星星,夜风簌簌吹响树叶,音乐一样吹向她们脸颊赤裸的瘦胳膊和尚未发育好的胸脯,少女谈吐十分美妙,却不知被在阳台上一层的安德烈公爵无意偷听到了。我问:“那少女叫什么名字?”全场哑然。补述:俄罗斯血统渊源与曾生活在中国土地上的蒙古和突厥大有干系。许多俄罗斯家庭有蒙古血统,“在俄罗斯的皮肤下面都藏着一个鞑靼人”(拿破仑语),俄罗斯外套衣袖纹饰来自蒙古人遗产——马刀、弓箭、月牙和八角星。13世纪随成吉思汗横扫欧洲的蒙古人后裔分四个族群:一是13世纪随成吉思汗横扫俄罗斯,讲突厥语的游牧民族,15世纪伏尔加河畔金帐汗国瓦解,该族群在俄定居下来。其后代涌现过许多俄罗斯历史名人,作家如屠格涅夫和阿赫玛托娃,政治家有戈东诺夫、布哈林等;二是从西方来的突厥人,一向被视为纯正俄罗斯人的俄国将军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家族有鞑靼血统;三是俄罗斯与鞑靼人混血,如最显赫的贵族世家舍列梅杰夫家族。15至18世纪金帐汗国鞑靼人影响仍十分强大,许多俄罗斯贵族都声称自己有传奇的鞑靼人祖先,直至彼得大帝开始向西方学习,这一风潮才衰落。近代俄罗斯考古学家揭示:鞑靼文化对于俄罗斯许多民间信仰都有其亚洲渊源,如萨满教仪式,与亚洲部落类似的图腾崇拜,如门口挂白貂或白狐狸等,这些发现都将俄罗斯人的身份指向亚洲,他们是欧洲人还是亚洲人?他们是沙皇的子民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这是一个令俄罗斯人困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