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汗青 撰文
50 年了,指导员陈庆常在我脑海中的影像不仅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第一次见到陈庆常是在1969年12月,他是那一年我们女兵新兵连的指导员。指导员既不高大也不威猛,更谈不上英俊。他个头不高,脸色黑黄,不苟言笑。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并不炯炯有神的眼睛,但从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光很是犀利,常常会让人不寒而栗。
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因为在我心中,连队的指导员都应该像电影《上甘岭》中的那位指导员:温和、耐心,还有点婆婆妈妈……而眼前的这位指导员则冷峻、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他似乎更应该是连长才对。
指导员的吃饭速度很符合他的个性。每次吃饭,他都端着盛满饭菜的碗,随便走到哪个班,往炕沿上一坐,然后开吃。说实话,新兵连的伙食真不怎么样。几乎每天每顿的饭菜都相同——硬邦邦的高粱米饭,缺油少盐的白菜帮子或是萝卜条,跟可口沾不上一点儿边。但看指导员风卷残云般的吃法,就好像他吃的是香喷喷的红烧肉和白花花的大米饭。
指导员对饭菜的认可感染了我们,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囫囵吞枣地吃。说也奇怪,饭菜似乎也变得可口起来。多年以后,各种健康指南都认为吃饭应该细嚼慢咽才对,但我却再也改不了被指导员训练出的狼吞虎咽的吃饭习惯。
在大家的眼中,指导员是个严格而严厉的人。他为人严格的表现,就是大多时间都黑着一张脸,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他所有的兵。在他那种目光的注视下,每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迅速地完成我们必须做的每一件事。比如军事训练、战备值班、野营拉练;又比如政治学习、生产劳动、整理内务……总之,我们对指导员的敬畏,全部都转化成一股动力,让我们的各项素质迅速得到提升。
指导员的严厉,更多的时候是对着班长以上的骨干。他对骨干的严厉,班长们都领教过。一次,指导员召集全连的班长汇报各班最近一个月的学习情况。各班班长依次发言,说自己的班学习了毛主席的哪条哲学思想,并怎样将其运用到实际工作中。最后发言的是炊事班杨班长,他是1968年的兵,很随和的一个人。估计是最近炊事班没认真学习,所以杨班长的发言不像前面的人那么流利和有底气。只听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班最近学习了毛主席关于‘大力发展广播事业’的指示,在班里开展了听广播学习的活动……”
我们都听得一头雾水,觉得杨班长的发言跟今天的主题有点八竿子打不着。只听指导员一声断喝:“别说了!你是看见我桌上那个留声机匣子盖上印的字了吧?没学就说没学,瞎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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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班长们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连部桌子上那个留声机匣子,盖子上印着毛主席那龙飞凤舞的字“大力发展人民广播事业”。大家心里想笑,但看到杨班长那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的尴尬样子,又很同情他。
出了连部,几个班长悄悄议论,说指导员也太不给人留面子了。不过人都是有两面性的,指导员也不光是严格和严厉,他风趣起来也是挺可爱的。
指导员是“文革”前考入军事院校的大学生,他的政治水平和文化素养在我们这些因为“文革”没正经读过几天书的年轻战士来看,真的是很高了。他给我们上政治课从不照本宣科,而是深入浅出,事例生动。所以听他的课我们并没有厌烦的感觉。他做思想政治工作,也不是专门把哪个兵叫到连部,一本正经地谈心。而是经常在各个班排转悠,随时观察每个人的情绪和心态,一发现异常马上处理,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那时候大家都要求进步,基本每个人都写日记,记下自己每天的心得体会,有时也抒发内心的情感和烦恼。
当然这些日记都是可以公开的,指导员也就经常被允许看大家的日记。记得一次指导员看我的日记,恰好那几天我收到朋友的一封信,她在信中附诗一首,我和着她的诗也作了一首:
战友同为红后代,主席教导记心怀。继承前辈革命志,一生交给党安排。
不想指导员看了,拿过我的日记本,信手拈来也作了一首:
战友同为新一代,不断革命红常在。朝气蓬勃勇奋斗,笑迎全球幸福来。
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了,但肯定是很受鼓舞。能得到指导员赠诗,心里还是非常激动的。这首诗,到现在还存在我的本子上。
指导员给不少人作过诗。记得一次我去炊事班帮厨,见屋子里坐着炊事班长和一名叫马春广的兵,指导员伏在桌子上写东西。不一会指导员写好了,递给马春广。炊事班长伸着脖子看并大声念:
骑马挎枪走天下,阳春三月别爹妈。地广天阔任尔行,人好心善个个夸。 身安军营甘吃苦,灶下锅前为大家。忠心一片向连队,年来喜报寄回家!
指导员笑嘻嘻地看着马春广,说:“你把这首诗每一行的第二个字连起来念一遍。”马春广便按指导员说的,一个字一字地念了起来:“马春广好安下心来!”
炊事班长一脸惊喜,一把抢过纸又念了一遍。然后对马春广说:“这是藏头诗啊!指导员给你写这么好的诗,在连里也是独一份,还不赶紧谢谢指导员!”
马春广脸红了,憨憨地笑着,对指导员说了声:“谢谢!”并把那张纸小心地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后来听炊事班长说,马春广家里出了点事,他不太安心在部队干,每天心情也不好。指导员做过他的思想工作后,他有了明显的改变,情绪不再低落了。到了年底,马春广得到了营嘉奖。
指导员是一位能与人交心的人。以他的洞察力,一眼就能看出谁心里有事。如果愿意告诉他,他会分析得很透彻,让人茅塞顿开。
有一段时间,指导员看出尚玲有些心神不定,于是问尚玲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尚玲没想到指导员会主动询问,心里还小有感动,便坦率地向指导员吐露了自己的担忧。
原来尚玲是从北京到黑龙江建设兵团插队的知青。兵团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平常有什么事一定要请假,准了假才可以离开。尚玲当初回北京只是请了几天事假,结果乘机跑到通化来当兵。既没回去销假,也没告诉兵团自己参了军。所以尚玲一直心中忐忑,害怕兵团找到部队来,把她押回去。
指导员听了,便仔细帮她分析当前的情况,最后让她安心,说不会出现那种事情。听了指导员的分析判断,尚玲不再担心。工作学习劲头十足,时间不长就当上了副班长。
后来我才知道,指导员的脸色不好是因为他患有严重的肝病,似乎是因为长期患肝炎进而转成了肝硬化。那时我们年轻,并不清楚肝硬化是多么严重的疾病。很久之后才明白,他的性格急躁其实与肝病有很大的关系,肝不好,火气肯定大。但即使指导员身患重病,却从来没有休过病假,也没有因为身体不好影响工作。而且他要求别人做到的事,自己一定先做好。
有一年秋天,连里准备过冬的猪饲料,要求每个干部战士完成100斤青饲料。那些天大伙儿都铆足了劲上山去打猪草、捋树叶。指导员也跟着大家一起干。最后过磅的时候,指导员打的猪草数量是110斤,名列前茅。大家心里既佩服又感动:他要管全连那么多工作,在这件小事上居然也没落下!
离开连队,离开指导员已经多年。许多事情只有当自己经历了,再回过头去看时,才会明白和理解。现在想来,指导员当初的严厉甚至苛刻并非全是本意。我们连的女兵绝大多数是干部子女,有不少女兵的父亲职务还很高。要保证每个兵的人身安全、心理健康、政治进步、训练有素,要对上级和每个女兵的家长负责,指导员的责任多么重大!我们连又是一个男女兵混编的连队,这么多青年男女每天搅在一起,要保证他们不发生情感纠葛,又是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指导员心底的压力无人能体会!
50 年过去,到现在战友们聚会时,仍能感觉到每个人一如当年般的正直、坦率、真诚、包容,这不能不说是指导员的功绩。他本人一身正气,眼里揉不进沙子。在他的教导和管理下,内勤连压根儿没有一般女生集中的单位里那些惯有的毛病。类似背后议论人、妒忌人、小算计等等,在内勤连完全没有市场。大家推崇的是好学上进、以身作则、先人后己、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等优秀品质。这些被指导员倡导和培养的优秀品质,让我们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终身受益!
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没有指导员,我会是今天的我吗?如果内勤连的指导员不是陈庆常,内勤连还会是那个风清气正,至今仍充满凝聚力的连队吗?
指导员虽然远去了,但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