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人脏言里的智慧
文/宗清
岳阳人是不是有时骂娘？是。而骂娘已被先贤分析为“国骂”，当然不是岳阳人独说脏话。《水浒传》描写李逵反对宋江招安而大声骂道：“招什么鸟安！”这个“鸟”字读为“diǎo”，它其实就是“屌”字，工具书解释为男性生殖器。
岳阳人也说这个“屌”字，但那是“根本没有”的意思，无论说者或者听者都不当脏话看。比如你询问一位太太：“听说你的儿子快结婚了？”她可能答道：“屌啰，还冒说起呢？”这是表示彻底否定，听者绝不生气。岳阳人有另一字与李逵口中的“鸟”字相对应，那就是“腩”（nǎn）了。尽管这个字在工具书中被释为牛腹部下方的肥肉，但岳阳人却不认同。在日常交往中，岳阳人把这个“腩”字简直挂在嘴上。申明某事与自己无关，便说“怪我腩事”；批评别人说话不切实际，便说“讲腩话”或“扯腩谈”甚至用比拟的手法描绘为“腩叫”；形容别人嘴馋贪吃便说“腩都咬上一口”；吓唬别人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便说“能把我腩子打成驼”；埋怨别人不懂交情便说“没腩味”；讽刺别人喜过了头便说“捧着腩子喜”；描述别人或表述自己清闲自在便说“没腩事”；挖苦别人办事能力差便说“没腩用”；惊讶某事结局糟糕便说“割了腩”。诸如此类，举不胜举。这些痞话一般不会引起矛盾冲突，熟人之间还显得亲热劲来。假如路上遇见老友，不说句“没腩事”那一定生分了。
岳阳人这种言语现象是和先民生殖器崇拜有关的。年龄大些的人都知道当地民俗还保存了这种崇拜的痕迹：那就是春节祭神的那条鲤鱼，在肚子上划开一寸多，削一根木棍子横着撑在里面。那条木棍就是岳阳人所喜欢的“腩”的象征。它的整体意义是生育顺利，人丁兴旺发达。在性别价值判断方面，表现出岳阳人重视男性的观念。听岳阳人说“腩”话的时候，未必就想到先民身上去，只是觉得这种脏言秽语表现了岳阳人的风趣和睿智。
我的同事给“夜大”的一班青年们授哲学课，讲到皮尔士“形而上学俱乐部”的年轻思想家詹姆士从事物有无功用来判断它是否为真理（詹姆士认为“有用即真理”），他请哥儿们对这个思想发表看法。一位青年笑了笑站起来说：“詹姆士说的是腩真理。岳阳有句俗话叫‘和尚的腩空大的’。从性繁殖方面看，和尚的腩没有起作用，当然不算真理；而一般人的却能生育儿女，有用得很，当然是真理。”他的话引发哄堂大笑。我的同事转述时还笑出了眼泪。我则为这位青年豪放的性格和生动的表达才能深深感动。
即使是最严肃的哲学思想，岳阳人也能用一句脏话表达它。一个风和日丽的初夏，我和一群年轻工人在洞庭湖边散步，我们谈到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时，有位青年要我说说“存在先于本质”和“自由选择自己负责”的联系。我当然说不清，当时硬着头皮说了大意如下的话：萨特认为人的一生除了他的为人什么也没有，只能根据他的为人断定他的本质，而他的为人不是别人强迫的，作为“自为存在”的人拥有选择自由权。他要做什么样的人，采取什么样的生存方式，完全由他自己选择，当然也由他承担结果。比方说，前面遇上了一块大石，你可以绕过去，也可以跳过去，也可以爬过去，还可以把石头搬开，这都由你选择，但结果是有差别的：绕过去可能耽误时间，跳过去可能扭伤脚，爬过去可能撕破衣服，搬开石头可能扭伤腰腿。
我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哥儿就哈哈大笑起来：“你何必说那么复杂，不就是岳阳一句老话‘各人的鸡巴各人翻，翻出血来无玄谈’么？这才真的是“自由选择自己负责”哩！萨特不过捡了岳阳人的思想。”我在一群人的笑声中先是惊诧了一下，接着便在这哥儿的肩上击了一拳：“你这短命鬼！”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眺望浩淼的湖面，那水也是有些脏。我从内心发问：难道这个气势浩大而有些脏的洞庭湖，真的孕育了说脏话的智者？萨特有灵，也一定为他的大众哲学在东方的一个湖边获得如此通俗而又粗鲁的解释笑出眼泪。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这种脏言秽语形成的环境对语言文明建设是深层障碍。在这种语境中生长的孩子们也是出口成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中“腩”字当先，旁人不足为怪，他的父母也从不干预或加以纠正，这是值得忧虑的事。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