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洲子砍柴的日子里
文/李良平
深秋,车过洞庭湖大桥,芦苇白茫茫一片,金风乍起,芦涛依旧。我心中的情愫刹时泛起,仿佛在穿越时空,60年代在君山砍柴的往事,它像纪录片中一组组镜头又重现眼前。三年自然灾害,家家户户的生活十分拮据。我家七口人全靠父亲微薄工资,尽管母亲勤劳节俭,生活依然捉襟见肘。五姊妹中我老大,放学不久,便同几位儿时伙伴约好去君山二洲子砍柴,挣点钱贴补家用。君山,一方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二洲子是洞庭湖与长江流域淤积而成的水乡泽国。芦苇是洞庭湖畔特有的野生植物,只要有水,有土,它集群而生,聚众而长,一发就是一大片:莽莽苍苍,密密匝匝,绵连数百里,连水接天。动身去二洲子的那天,晴空万里,高亢的蓝天、洁白的云朵……走在长江古道,一群群大雁,“嘎嘎”的叫声从头上飞过,白鹭在路两旁树梢上鸣着悠长哨音,追逐盘旋,江面上帆影点点,渔歌悠悠……我们走进了二洲子。太阳照到了头上,在他人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事先联系好的住户汪爹家。汪爹是一位60多岁的老人,两手长满了老茧,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有神,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刻着岁月的年轮。刚落坐,汪妪端来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姜盐茶,我轻轻地吸了一口:老姜的辣味、芝麻的香甜、豆子的清爽……清香可口,浓郁、绵长。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洗潄后便走出室外,披着晨光站在台坡子上,呼吸着空气里泥土的芬芳。这时,一阵微风轻拂,一股淡淡的饭香扑鼻,循香我走进了厨屋。汪爹家是一栋老式青砖房,明三暗六,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大屋显得空荡。房后另砌有厨屋,厨屋有杂房,厕所,猪舍。厨屋中央一口煮饭的大沙锅,吊在“火坑”的三角铁架子上。伙伴们洗潄完,汪妪在堂屋摆满了一桌子菜,色青淡相间,如:糍巴鱼、辣椒炒肉、豆腐、萝卜、白菜、筒子骨炖海带汤…… 汪爹家的“火坑”很简单,四周围着几块大青砖,不像岳阳县东边山区讲究,请泥瓦匠用火砖在“火坑”四周砌六方形(即六六大顺)或八角形(即八方进财),“火坑”大都砌在堂屋靠墙。二洲子受“三田一洞”移民影响,也时兴“火坑”,一般砌在厨屋,白天煮饭,晚上取暖。吃完饭,我们随汪爹下湖。他家的一只黄狗窜来窜去在前面引路,引得路两边芦丛中的大雁、灰雁、白鹤、白头鹤……“嘎嘎”、“叽叽”、“呷呷”的乱叫,拔地飞腾。而它一个飞跃便蹲在沿江岸的子堤上,喘着粗气,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睁睁地望着它们在空中盘旋……柴山里芦苇挨挨挤挤,枝拥叶簇,有些干枯的芦苇在退水时,被浪冲得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浪渣一层压着一层……低洼地势积水未干,在汪爹的指引下,我们在柴山外围高处选择了叨泡芦。芦苇是芦和荻的总称。芦,当地人称泡芦或芦泡子,荻,指杠柴。中饭是汪妪送下湖的,第一次在野外盘席吃饭,特别的香。太阳快落水了,我叨了31捆泡芦。泡芦纸厂是不收购的,有专门编织芦席的厂家派人收购。第二天有人来收购,31捆泡芦结账是6.5元,我接过票子,看了正面看反面,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泡芦一根根叨,不须弯腰,人比较轻松。砍扛柴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一刀一弯腰,一刀下去,二十多根杠柴不等,三搂柴一梱,手上大泡连小泡,脚指不是被镰刀尖划伤,就是脚扳被扛柴桩子戳流血。从未做过事的我,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收工回来手脚不洗,饭也不吃,倒在铺上便睡了。好在年轻,睡一觉,第二天又照常下湖。按规定扛柴是要交纸厂,收购扛柴时厂方都用皮尺量柴尾围,每十梱得出平均数计价。刚开始柴买不起价,当地人告诉我砍柴收刀时,刀尖要在地上搂一圈,尽量将芦苇的护脚茅草,落叶、杂草等收拢夹在柴脚里扩大围圈。芦柴指定交岳阳“城陵机纸厂”,也交“南京纸厂”、“抚湖纸厂”。芦柴验收上船厂方是按签数计算,签为尺长的竹片,竹片一头削尖,涂红色和绿色油漆,红色代表十梱,绿色代表五梱。有人跟我讲,柴船进厂方码头卸柴是不点数的,买条好烟送情,发签人会给你好处。我抱着试试看,找关系买了一条凭计划供应的“常德”香烟。当晚,到崩岸坡临时码头送了情。第二天,芦柴上船800梱,给了好处60多元。芦柴出山全靠岳阳帆船社的木船运输,木船两边有二只划子,运柴时两船为一班,木船二头各横四根园木用缆绳捆紧,吨位可达百多吨。木船启动时很壮观,水手各持一根长竹篙子排列船的两旁,船老大一声雄浑高昂的洞庭号子,一根根竹篙子上鼓满了劲,篙走、船动。烟波浩淼的湖面上,顺水顺风,远看就是一座座漂浮的小山,只见白帆不见船。 砍柴离二洲子越来越远,凭汪爹的关系我们搬到了省粮运大队柴棚,柴棚坐北朝南,是省粮食厅干部职工下放劳动营地,由一名姓周的干部留守。柴棚用人字木架,六柱落地,盖的油毛毡,周围是芦柴编织的墙壁子,两旁“通铺”,可住六十多人。省粮运大队棚大,晚上一盏盏马灯,灯火明亮。劳力坐在“通铺”上,除了玩牌,有的喝神仙酒(吃皮蛋或法饼喝酒),有的说笑话、讲故事、侃白话……如谁家的媳妇,屁股大!谁家的媳妇,会生崽!二洲子蚊子大,三个蚊子一盘菜……人声鼎沸,喧哗一片,绝对是一种乐趣。广兴洲供销社派出了一个供应点,负责全区各大队在柴湖的后勤保障。供应的商品有:煤油、火柴、香烟、烟酒、议价(即高价)副食品……三年自然灾害粮食短缺,市场上看不到粮酒,砍柴人劳动强度大,白酒销量也大。供应点销售的白酒,是食用酒精与水按比例配好,然后倒入一个大木盆里,用干净竹掃巴在水中不停地搅动,沉清后出售,还供不应求。砍柴中期,广兴洲运输社来了八辆马车十多人(六十年代没有拖拉机、汽车),负责各大队芦柴出山运输。邻居马爹带队,他排行老三叫他马老三,因脸上有点小麻点,“麻”与“马”读音有点相同,背后叫他“麻三爷”。“麻三爷”皮气大、嗓门大、做事霸蛮、心不坏、为人直爽,老街坊都喜欢他。到柴山后人们抬举他,又叫他“马司令”,他很喜欢“马司令”这个头衔。大队在安排运柴计划时,你不叫他“马司令”,你大队的芦柴出山计划就排不上号,装烟点火都不行。马车队刚来,晚上的学习“马司令”抓得紧,头二天大家屏息细听。时间久了,有的人坐不住了,东倒西歪,有的人“风箱”扯得呼呼响,有的人“雷声”不断,出去方便的人不断。立新大队“通铺”开在北边,马车队“通铺”开在南边,中间隔三个格子。收工后便“窝”在棚里,生活单调,立新大队劳力为打发时间,睡前小打小闹用法饼、皮蛋赌搏,下注声叫得马车队棚里的人,神坐不安,心里痒痒的。马车队职工大多数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麻将赌、骰子赌、纸牌赌……个个在行,可连熬三个通夜不上床,用他们的话说:“牌上有精气神”。有晚,“马司令”也借口出去方便,跑到立新大队棚内看牌。一看全身发麻赌瘾上来了,小刀初试,押了几盘,赢了十多个皮蛋。不久,赌场移到马车队棚内,他们说食物转来转去,不卫生。下注改用现金,最低五分,不超过一角。蚂蝗听水响,就近大队爱玩的劳力,蜂拥而至,高潮时人靠人、人挤人、人抬人。周文斌“做庄”当“老爷”的日子多,旧时,他是老街上“周家烟铺”的少老扳,排行老二,人们叫他“周老二”。他好玩,不管输赢总是一脸笑,都喜欢他“做庄”当“老爷”。每当他统赔,大家给他鼓劲,喊:“老二”有精神!,“老二”的钱,是洞庭湖的水,去了有来,叫得他眯眯笑,赔钱手不抖,心不跳、脸不红。 有天,老天翻脸了,上午还有太阳,下午风雨肆虐无忌,寒气袭人。劳力“窝”在棚里,我便躺在铺上里看书。书是巴金的《家》《春》《秋》三步曲中的《家》。我很喜欢这套书,讲的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诉说的是一个封建家庭的四分五裂,最终衰落的故事。到了第三天,天气放晴,吃中饭时突然听人喊,快去看江猪子哦!我顺着声音跑过去,只见湖湾里一只江猪子搁浅在河滩上泥浆水里,它左右摆动。江猪子头部比较短,近似圆形,额部稍微向前凸出,牙齿短小,腹部颜色浅亮,眼晴小,天生一张笑脸,浑身黑不溜秋,像一条小水牯牛。当地人说,是昨天水退的快,风浪打过来的。后来听一位老者说,你别看江猪子个不大,江湖上如发生大风,它便露出水面,头部朝起风的方向“顶风”出水,当地也叫“拜风”,一旦它在江面上“拜风”,能把行走的船拱翻。消息传到了砍柴指挥部,指挥部人员便组织劳力放生。江猪子很通人性,游走时它黝黑的脊背,从水面连拱起二次,似向岸上围观的人群告别,才慢慢地向水中游去。记得是腊月十六,在收工的路上,看到一只獐子困在回水湾的泥水里,呼吸微弱,一动不动。它长得像鹿,又没有角,比鹿小,浑身毛呈黄褐色,两个耳朵竖得直直的。我赶紧回棚喊来几位劳力,用麻绳捆住它双腿,一根木棍扦在双腿中间,费了好大劲才抬回棚里,“马司令”趁它还未落气放了血,几个人连夜把它杀了。第二天,寒风细雨。大家推荐周老二撑厨,一时间切肉的、烧火的、担水的……掤里像办喜事一样热闹。周老二将獐子肉油泡后,用的酱油多、辣椒多。一位劳力不知从那个柴棚弄来一小碗豆扳酱,下锅后不停地翻动,肉没有了腥味,然后佐以葱姜,香味四溢。周老二将獐子肉分盛在六个洗脸瓷盆里,“马司令”在棚內划地为“桌”,每“桌”围八人不等。入席前喝酒人凑份子钱买酒。上桌开席大家仰脖畅饮,劝酒声、碰碗声、划拳声回荡在洞庭湖畔,喝了十来斤酒精酒,“放倒”了几个人。时间一幌,过去了五十多年,在二洲子砍柴的点点滴滴往事,清晰地存于我的记忆深处,是挥之不去的乡愁。 作者简介∶李良平 曾有文章在《人民日报市场版》、《长沙晚报》《省科技报》《岳阳日报》《岳阳晚报》等发表。有专著《广兴洲记事》、与人合编著有《荷韵》《神奇的团湖》等著作。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