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梅//日子粘在指尖上

文摘   2024-11-22 06:17   湖南  

日子粘在指尖上

图文/方雪梅

一、天色向我
我在城市的屋檐下长大,与乡下物事并不沾亲,但却有了一双老农眼睛。乡土上的一些东西,牢固地占驻了我的部分大脑,粘在我凡俗的日子里。譬如说,一辈子不会看人脸色,却会对老天察颜观色,预知晴雨行迹,且每每应验,仿佛我与变幻的天色,有足够厚实的旧谊。    
因为这点旧谊,到今天,我还在受益。比如,某天与闺密在公园散步,湖水寂静,草树吐青,一派好风曰。几人正兴趣沸腾,我却把目光从云头上抽回,说快下雨了,该往回撤咯。大家愕然,举目四望,天地皆无半点下雨的意思,以为我玩笑。见她们不以为然,我抬腿就往凉亭急走,不过几分钟,雨豆便蹦跳而来。又或者,在某地采风,见到屋头上掠过几只蜻蜓,我会提醒众人拿把雨伞伴手。有时,晴意浓重,我却会把阳台窗子关严,以免不久将至的雨水飘湿房子,因为我看到天上有鲤鱼鳞片般的云朵在汇聚。往往风雨们很配合我的“乌鸦嘴”,让我预言神准。众人惊讶: 你会看天?我笑,这是童子功。  
我这个不沾农事,不懂六畜的人,何以有了一双农家眼睛?说起来,还是得益于小学时开设的《科学常识》课。薄薄的一本书,白色封面上印有彩色图画。仿佛记得上有两只乳燕,穿过几棵绿柳上方。书里面有很多气象谚语,配了一些插图。老师要求必须熟背每条谚语,上课时抽查,背不出的罚站。就这样,我记下了“鱼鳞天,不雨风也癫”“东虹日出,西虹雨”“蜻蜓飞屋檐,风雨在眼前”“燕子低飞带雨来”“月亮长毛,大水滔滔”之类的句子。从机械地背诵,到脱口而出,再到不自觉地对照着天气状况套用,竟然不知不觉将它们钉入心里了。        
在没手机无电视机的年月,只能从收音机里听到天气预报。我的“会看天”的小本领,还帮过母亲的两次忙。一次家里晒了被子,我出门上学前,见一群黑翅蜻蜓,在我家红砖平房瓦檐下蹿腾,脑袋里蹦出那句“蜻蜓飞屋檐,风雨在眼前”,立马掉头几步,冲着屋里的妈妈大喊,会下雨呐,记得收被子哦。妈妈没在意我这小屁孩的话,结果一场豪雨,弄得晾屋外的几床被褥全湿。第二次,家里做了几百斤藕煤,晒在操坪里。我放学回家,抬头看到西边天际,云层中隐约显现出一弯彩色光带,红绿黄几色辉映,漂亮得让人心动。这不是典型的西虹吗?糟了,赶紧提醒妈妈收煤!这回母亲没有犹豫,立马喊哥哥姐姐们一起抢收藕煤! 
风过雨停后,母亲在全家人面前给了我一个大笑脸:这回好在听了老五的话。那一瞬,我得意之心简直要爆棚。       
以前,母亲和所有的邻居,都以隔壁胖伯母的“天气预报”为正统,因为她是典型的从乡村进城的“贫下中农”,很会看天色;又因为比周围一众教书匠的家庭成份低,故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里都自带着“根正苗红”的无比优越性。她是那种脾气火爆,只看天色,从不肯看人半点脸色的“强王人”,顺毛摸可以,决不能逆鳞相对,否则她心里的火山就会吼叫着喷发。各位教书匠的老婆对她无比客气,凡事礼让三分。胖伯母虽然性格强势,但也热心直爽,有朴素的自尊,你敬她一分,她必回以十分。得了大家的礼让,她很开心,每年不吝啬气力,挨户教大家做坛子菜,酿甜酒,打糍粑,最神的是,她嘴巴里的“天气预报”,十报九准,让大家信服。譬如,见头顶的天空敞亮,她会告诉众邻,此日可浆洗衣衫,晾晒被褥;如若亮的是四周,她就说莫晒东西,尤其莫晒棉絮。她说得蛮准,大家都听她的。我那时,觉得她不是神婆,也肯定是女巫。待上了“科常”课,才知道,她完全是揣了一肚子乡村经验,才能成为神奇的“天气预报员”。我一直特别佩服她的“眼力”,尤其是大家夸她有神功夫时,她圆脸上的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细缝。那乐不自禁的欢喜,深深感染着我。我由此特别喜欢“科常课”,也深深迷上了气象谚语。因为,我也想像胖伯母一样,有预知天气的“神力”。          
现在,城里水泥森林茁壮,蜻蜓几乎绝迹;东虹西虹,都被从天幕上抺得干干净净;燕子呢,我几十年都没见过它们剪开柳烟的身影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机。一机在手,可以随时查天气预报,一天每一个时段的,一周半月的,点开即可见。曾经背得烂熟的气象谚语,大部分遗失在忙碌的办公室,拥堵的街道,和上上下下的电梯里;只剩下零落的几条,还努力地牵拉着我的记忆,努力地维系着我与云天风曰的一点旧谊。天色呢,依旧向万物俯身,依旧向我敞开怀抱,给风给雨给春秋。 

  

二、磨刀人   
下午,突然听到一阵高喊“磨剪子嘞,戗菜刀——”,外地口言,有点粗粝,吐词并不清晰,显然是上了年纪的声音。这苍凉、干涩的嗓子,让冬日的黄昏,变得如同缀满岩石。像钢条敲打铁板,这一阵喊声,惊得我的魂魄与旧记忆,瞬间发生了同频震动。    
从书桌前跳起来,我迅速跑向阳台,探出脑袋向外看。声音是楼下的街对面传来的,它悠长地擦过路边的景观树,从人流车流的中间钻过,却被挤压得断断续续,似刚从极致的深渊中爬上来。    
这声音是孤寂的,被都市的槽牙吞噬,又迅速吸走。但它拧开了我记忆的阀门,一幅久远的画面,猛然冲到眼前:秋天的下午,风日晴好。我家门外的敞坪上,邻居家的一些婆婆妈妈,围着青衣灰裤的磨刀人,把锈剪子、钝菜刀、豁口的剁骨刀,堆了一地,等着师傅打磨。   
瘦瘦的磨刀师傅,跨在一条长凳子上,弓着腰背,捉住锈钝了的菜刀、剪刀,用力在方砖大的石条上来回磨蹭。他手背上青筋突现,额头上也有绒毛似的汗渍。“嚯——嚯嚯——”的声音,就从他指间迸裂,四散开来。磨刀人神情专注,仿佛在为厨房战队供应冷兵器。他会不时加点清水,洗去磨下来的锈污,然后会停下来,用粗黑的指头,轻轻压一下刀刃,看是否磨得足够锋利了……小时候,我还在京剧《红灯记》里看到过磨刀人,是演员装扮的。后来知道,在粤南一带,有民俗节日,传承了上千年,叫“关公磨刀节”。每年农历五月十三,乡里的民间花队会上街巡游,舞龙、戏狮子、上香祈福、祭祀、放生……到最高潮时,穿着古装的道士,提着一条三米长、几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隆重登场,只舞动几下,就博得看客们“好哇!好!”的喝彩。这个磨刀节,展现关公气吞山河的场景,与纪念关羽有关,与磨刀人无涉。闽中乡下,有磨刀山。光秃秃的铸铁色山上,高岩笔立,其上有一道道不规则的竖裂纹,似犬牙交错。村里老人说,这是关羽当年在此打磨他的“青龙偃月刀”,形成的痕迹。山下那块巨石,就是关公挥刀砍落的,以试刀锋……其实,关羽并没有去过福建,这传说与他相系,完全是民间钦慕英雄的趋附,并不奇怪。   
现在,我站在阳台上。那声音,时强时弱,在清晰与隐约之间漂浮。原以为彻底消声匿迹的磨刀人,偶尔的出现,似一丛微弱的小火苗,显示着这个行业的存在感,尽管“气若游丝”,但它还是顽强的,没有被抹去。磨刀人,依旧携着从几百年前走来的传统的行当,在现代生活的巨浪里浮沉。我看不见那个竭尽全力吆喝的人,却能想到他肩着一条嵌了磨刀石的长木凳,穿街走巷的孤寂背影;我还会像童年时一样,担心磨刀人在哪里歇脚;我想知道,除了日头月光和风雨会光顾,谁还会在意落在他脸上的尘埃和望眼欲穿的等待?他吆喝得到养家的钱吗?    
同时,我依旧敬佩他,固执地托举着一块磨刀石,用原始粗砺的传承,打磨生活中的锈蚀与钝化。敬佩他把一个老行当,扛到了今天。   
此时此刻,我居高临下,只听到那声音,越来越远,远到被来来去去的汽车轰鸣声给遮蔽……    

 

三、粗壳房   
记忆中,青砖黑瓦的一排T字形平房,在大礼堂北边,那是学校的食堂。食堂里光线有点暗,放了三张方桌,几张长条木板凳。东西方向的两面墙上,对着开了两张门,方便师生进出,也弥补了屋顶不高,光线有点暗的缺陷。    
我常常像一支细瘦的箭,欢叫着在食堂的两扇门之间,射来射去,目标:“粗壳房”。它在食堂的西面,十来米远处,是一间红砖红瓦,层高约六七米的简陋的库房。库房北西东三面墙,是用红砖砌的,南面则是敞开式的,无墙无门。房顶部支着木梁,构成三角形的巨大檩子。库房里面常年堆满了从乡下运来的稻谷壳,里高外低,形成一个斜坡。大人们管这屋子叫“粗壳房”,管满屋糙黄的稻谷壳,叫“粗壳”。那年月缺煤,学校食堂,一年到头全靠粗壳做燃料,师生们才能吃上热饭菜。粗壳房靠门的角落里,会放一些扁担撮箕,擦扫把(即扫帚)之类。房顶红瓦缝隙间挂着细丝蛛网。这里本是食堂大师傅刘文初伯伯、曹爹,后勤处总务李云星伯伯的地盘,却常被我们这一伙教职工的小孩占领。   
在文娱生活匮乏的当年,粗壳房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我们尖叫着从粗壳堆的顶端,顺坡滚下去,像一团团雪球。有时把整个身体陷入粗壳深处,像游鱼入水,躲过父母的寻找。刘伯伯、曹爹好不容易归置整齐的粗壳房,总是会被我们闹腾得如驻扎了千军万马。瘦而精干的刘伯伯,恼火得很,高挺的鼻子,常被气得歪不成形,却又奈何不了几十个小把戏每天来撒野。烦极了,他有时会拖条“擦扫把”,做出要扑人的样子,嘴巴里吓唬道:“鬼崽子,你们再捣蛋,我告诉你伢老子(即爸爸),好生收拾一下你们的皮肉……”他一来,我们就四散而逃,他一转背,我们又卷土重来。如果是下雨天,大院里所有的孩子,都会参与到粗壳房的欢叫声里,尽情打闹、嘻戏。     
趁父母们忙于给学生上课,没功夫顾及自己,我与牛子、细子、同生、幸子、虎子、鱼子等小伙伴,就在粗壳房里捉迷藏,翻筋斗,上演孩子的各种顽劣的戏码,常常玩到夕阳西下、蝙蝠出巢时,也不知道收缰,完全忘记了回家这回事。待大人下班后,拿着竹条子来粗壳房寻人,才顶着满头稻谷壳,从粗壳堆里钻出来。一群小捣蛋鬼,拍打抖落一身粗壳,低垂着小脑袋,被各家大人押了回去。        
离粗壳房门不远,曹爹刘伯伯在靠西边的土墈边种了几垄白菜,待抽苔开花时,被我们这帮缺吃少食的“小土匪”馋上了。从偷摘花朵,到公然掐食鲜嫩的菜茎,孩子们“无恶不作”,只知道馋嘴,根本不懂体恤种菜人的劳苦。有一次,我跟小伙伴钻进菜地,扑蝴蝶,网蜻蜓,掐了艳黄的菜花,往衣服的扣眼里插,正玩得心花怒放,一条青黑的蛇,从斜对面蠕动着横钻过来,吓得我像被施了定身法术,迈不开逃避的步子,只会扯开尖利的嗓子连哭带叫起来。在粗壳房玩耍的两个哥哥,听到我的叫声,如离弦的箭,一冲而出,身后男孩子们也鱼贯而来。哥哥们用几口红砖和锄头,打死青蛇,把我抱出菜地。受此一惊,我落下了一个“毛病”,终生不吃泥鳅、黄蟮之类与蛇形近的菜品。       
我们这拨小伙伴的童年,圈养在学校大院,日子被茂盛的草树丛,平阔的篮球场,幽静的文庙大殿,盈耳的读书声,上下课的电铃声,以及父母身上的粉笔灰,填得满满的。而粗壳房,春挡雨,夏遮阳,秋抵风,冬御寒,是个不错的“托儿所”,也是我记忆中,有暖意的章节。现在,想起老旧岁月那头,有间破车库一样的红砖粗壳房,我的心就一骨碌翻滚起来,像一团又笑又叫的雪球,欢快至极。    
原来,所有从我头顶飞过的日子,都还粘在指尖上,抓不住,却时时散发出馨香……
注∶此文原发于《创作》2024年第2期

     作者介绍:方雪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协副主席,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资深副刊编辑,武汉大学新闻学院毕业,曾负笈英伦。出版诗集《结糖果的树》《疼痛的风》,散文集《伦敦玫瑰》《寂寞的香水》《谁在苍茫中》,报告文学集《时代微报告》,文艺评论集《闲品录》,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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