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古人怎么说“不”
文摘
2024-08-12 07:31
海南
小伙伴们好！今天周一，又到了咱们每周背诵一首诗的日子了。在公布背诵目标之前，咱先讲个故事：唐朝有个诗人叫张籍，安徽人，生于公元767年前后，卒于830年前后。他在诗歌方面，尤其是在乐府诗方面成绩特别卓著，深受世人称道。韩愈称赞他是“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白居易更赞誉他“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咱们此前背诵过的《野老歌》《秋思》《酬朱庆馀》等，就都是出自张籍之手。![]()
不过，张籍出身贫寒，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都要靠自己打拼。可以说，“穷困”二字伴随了他大半生。中年之前，他虽然始终都在努力不懈地考科举，可惜考了多少次就失败了多少次。所幸后来拜韩愈为师，靠着老师的推荐，才算成了进士。但成了进士只不过是取得了作官儿的资格而已，要想吃上“皇粮”、进入“编制”，那还得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行。这个过程，张籍整整用了七年。七年之后，张籍才终于得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正九品芝麻官儿：太常寺太祝。每天的工作很无聊。就是烧烧香、磕磕头而已。不幸的是，他又患了眼疾，几乎到了失明的地步，真是贫病交加，人称“穷瞎张太祝”。后来，眼疾总算慢慢好得差不多了，在国子监里当了一个小助教，从穷太祝变成穷教书匠。工作变了，穷书生的身份没有变，依然只能勉强顾住温饱而已。就在这时候，一个“大馅饼”从天而降——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发来了邀请函，开出极其优厚的待遇，请张籍到自己门下工作。李师道是什么人？他是当时势力最大、最炙手可热的藩镇之一，头上顶着平卢淄青节度使、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一大堆头衔。李家从他爷爷那辈儿起就是统治山东的封疆大吏，掌握着山东地面上的人权、地权、财权、军权……当时，随着势力的逐渐扩大，藩镇已经形成了割据一方、对抗朝廷的恶势力，严重威胁到了国家的统一和社会的稳定。而李师道是其中最心狠手辣的：宰相武元衡主张削弱藩镇势力，他立马派刺客前去暗杀，砍下武元衡的头。刚嗅到整治藩镇的风声，他立刻就派人暗中潜入河阴漕院，一把火烧了钱帛三十余万匹，谷三万余斛，把江、淮一带集中在这里的租赋都烧成了灰，还杀伤十多人，用这样的方式给朝廷以颜色看。本来他还打算去洛阳烧宫阙、杀百姓的，只是因为不小心泄露了才没干成。![]()
那个时期的唐朝，藩镇们为了扩张势力，用各种手段网罗人才，勾结、拉拢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也往往为了达到个人利益而趋之若鹜，屁颠儿屁颠儿地去巴结攀附。就是这样一个背景，就是这样一个角色，现在，面对条件优厚的橄榄枝，张籍该何去何从？前往攀附？固然能告别穷日子，但是道呢？义呢？忠呢？仁呢？维护国家稳定、反对藩镇分裂，这些更重要的东西将置于何地？那么断然回绝？对方可不仅是个炙手可热的藩镇高官呀，更是一个尽人皆知的恐怖分子，摸摸脖子上面的脑袋瓜儿，想想武元衡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足够让人不寒而栗。怎样才能既坚持自己的立场，又不得罪对方、激怒对方呢？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张籍回了一封信，别的都没说，只写了一首叫《节妇吟》的诗。诗题下有个小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诗是这么说的：君知妾有夫，
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
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
良人执戟jǐ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
吟：是诸多诗体中的一种，比如孟郊的《游子吟》，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林黛玉的《葬花吟》。注解完了，再来看看这首诗的大意：你知道我是有夫之妇，但还送我双明珠。为了感谢你的情意，我把它系在我红罗短衫上了。我家的高楼就挨着皇家的花园，我丈夫手执长戟在皇宫里上班。我知道你是一片真心可鉴日月，但我早就发誓要与丈夫同生死共患难，所以只能遗憾地归还你的双明珠，谁叫你表白得太晚了呢！![]()
表面上看，这是一首抒发男女情事的言情诗，似乎是在说一位有夫之妇，在面对一个男子的追求和诱惑时，不为所动，最终婉言谢绝，守住了贞操。但实际上，它用比兴的手法，委婉地表明了自己忠于朝廷、不为藩镇高官收买的志向，是一首货真价实的政治抒情诗。现在，当我们站在政治抒情诗的认识高度去重新品鉴的话，就会品出不一样的滋味来了。你看，开头两句：“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明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却还要对我用情，这是一个守礼法的正人君子该做的事吗？这个话虽没有明说，意思却到了，带着明显的微辞或是谴责。接下来三四两句：“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对于你开出的优厚条件，我表示感谢。所谓“系在红罗襦”，显然是为了语气婉转而往回“圆”一下而已。所以后人评“若无此二句，则径直无情了”。但圆完之后呢，后面的五六两句，却说得就更直截了当：“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我是在朝廷工作，为朝廷尽忠的人，你就别想了。字面上是“妾”与“良人”形成夫妇关系，但实际上是在强调自己与朝廷的君臣关系。再看七八两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一方面安慰一下对方，我知道你用心良苦日月可鉴，一方面却又斩钉截铁地申明己志：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朝廷这一方的。用先婉后坚的反转句式，直接把对方的痴心妄想封死。再看最后两句：“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早干嘛去了？这全怨你自己，谁叫你来晚了呢！看似情意缠绵、语气温婉，像足了只有女子才会使用的娇嗔语气，但实际把错儿一股脑全推给了对方。哎呀，整首诗真是一波三折、情感细腻、入情入理、且柔且坚。语气虽然是婉转的，意志却是坚定的。“感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是请原谅，我不能接受”——这，就是张籍所要表达的。联系到我们自身，其实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碰到需要Say no的时候，但怎么说却是一门学问，一门大学问。张籍的这首诗和这个故事，或许可以让我们从中学到一些东西哦。那么，读到张籍的这封表白信后，李师道有没有暴怒？有没有顿起杀心？嘿，还真没有。据说由于诗写得情词恳切，连李师道本人也受了感动，就不再勉强了。这个“据说”到底是否确切？没人知道，但这件事倒是真的就这么风平浪静地翻篇儿了。也就是说，张籍的这首诗成功了，真是“高，实在是高！”难怪古人赞它“婉而不失其直，直而不失其婉”，难怪被后人收录于《全唐诗》中，成为一千多年以来，婉拒利诱、坚守义节的经典名作。最后顺便说明一下：这首诗还有一个版本，前九句都相同，只有最后一句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而不是“何不相逢未嫁时”。没关系，两个版本喜欢哪个就背诵哪个，都不算错。至于我为什么选择采用“何不相逢……”版，那是我认为，如果说“恨不相逢……”，则不免有作者惋惜遗憾之嫌，这不符合诗意。而如果说“何不相逢……”，那就成了巧妙的反问和推诿——干嘛不在我未嫁时……所以个人感觉，从炼字这个意义上讲，“何”比“恨”强多了。再顺便说一下：三年后，唐宪宗平藩大获成功，李师道暴毙。五年后，在韩愈的举荐下，张籍升为国子博士，迁水部员外郎，又迁主管外交接待的主客郎中。七年后再迁从四品的国子司业，被世人称为“张水部”“张司业”。好了，故事讲完了，诗也品评完了，接下来的一周里，就让我们把它背诵下来吧：《节妇吟》
（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
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
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
良人执戟jǐ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
何不相逢未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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