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楼冤案
文摘
2024-09-09 07:20
海南
小伙伴们,周一好!又是每周背诵一首新诗的日子了。这回呀,在背诵新诗之前,咱们先从一桩冤案说起吧。江苏徐州的云龙公园里,有一个二层楼的古建。因为这楼的飞檐挑角就像飞燕一样,于是得名燕子楼。燕子楼始建于唐代贞元年间,至今约有一千二百年了。有意思的是,从唐宋到元明清,燕子楼无数次地出现在古人的笔下,比如苏轼的《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比如文天祥的“自别张公子,婵娟不下楼。遂令楼上燕,百岁称风流”;再比如《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她在《唐多令·咏絮》里写到的“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不仅有大量的诗词歌赋,而且还有元代的《燕子楼》杂剧,明代的《警世通言》第十卷,清代的《聊斋志异》……可以说,燕子楼以及它所蕴含的故事,已经成为一种长达千年的文化意象了。然而,由于各种原因,在历朝历代的演绎下,燕子楼这座“楼”,慢慢儿慢慢儿地就给“盖”歪了,甚至“歪”出了冤案。唐朝贞元年间,徐州地方上有个武宁节度使名叫张愔。张愔有个心爱的小妾叫关盼盼。这个关盼盼是个歌妓,风姿绰约、歌舞俱佳。到底有多好呢?我不多说,只举一个例子:有一次,白居易在赴任校书郎时路过徐州,张愔就设宴为他洗尘并饯行。席间,张愔叫出关盼盼来,歌之舞之侍奉酒席。白居易大为赞美,当场写了两句诗送给关盼盼:“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这么出色的一位美娇娘,自然是倍受张愔的宠爱喽。当年的张家府第里有一座小楼,飞檐挑角,造型别致,花棱雕窗,两面临水……这就是张愔专门给关盼盼建造、供她赏景游玩的燕子楼。又过了两年,张愔病死了,葬在了洛阳的北邙山。北邙山在洛阳以北,埋葬着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代的帝陵及其大量的陪葬墓群。“生于苏杭,葬于北邙”,这是古代人的终极理想,所以北邙山上陵墓多到几乎没有卧牛之地。死在徐州却葬在洛阳,这说明张愔也是个人物呢。当然这是题外话,咱们主要说关盼盼。张愔一死,关盼盼陷入悲痛中。虽然以她的姿色和才艺,仍被当时众多的文人雅士所倾慕所追求,绝对不愁再嫁的。但她却无法忘怀昔日的夫妻恩爱,因此立志为张愔守节,终生不嫁,并且从此住进了燕子楼孤独自守。这一守,就是十年。关盼盼对爱情的忠贞,或者说对张愔的从一而终,完全符合那个时代对女性的道德要求,所以很自然地被人们称颂推崇,很自然地进入文人骚客的笔端,很自然地传为佳话。比如曾经在张愔手下任职多年、后来升职为司勋员外郎的唐朝诗人张仲素,就一连写了三首有关关盼盼的诗,叫《燕子楼新咏》。后来去长安拜访白居易时,他向白居易讲述了关盼盼十年来一心守节、矢志不渝的状况,又把三首《燕子楼新咏》给白居易看。看了张仲素的诗,又听了关盼盼十年孤守燕子楼、相思无望、万念俱灰的故事,再回想起当年关盼盼给自己留下的美好印象,白居易大为感慨,再加上文人之间一向有诗文唱和的传统,所以,他提笔依原韵和了三首。楼上残灯伴晓霜,
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
地角天涯未是长。
满窗明月满帘霜,
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
秋来只为一人长。
两个人感叹的都是关盼盼在数不尽的不眠之夜里,对亡夫的苦苦思念之情。北邙松柏锁愁烟,
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理剑履歌尘绝,
红袖香消已十年。
钿晕罗衫色似烟,
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
叠在空箱得几年?
两个人赞叹的都是自张愔死后,关盼盼不再歌舞、不再穿著华丽,她把这些连同自己的青春年华,仿佛“叠在空箱”一般,全部封锁了。适看鸿雁岳阳回,
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琴玉箫无意绪,
任从蛛网任从灰。
今春有客洛阳回,
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
争教红粉不成灰。
两个人都嗟叹了十年来关盼盼的人似槁木,心如死灰。张仲素运用了瑶琴玉箫上布满了蛛网灰尘却无心打理这个意象,而白居易则运用了坟前小树已经长大成柱,来烘托红粉怎能不成灰的感慨。这两组诗,题材一样,诗体一样,用韵一样,连韵字的先后顺序也一模一样,堪称唱和之范例呀!顺便说一下,回、来、灰这三个字,如果用今天的普通话来读,是完全不在同一个韵母上的,但是在古代,它们却同属十灰韵部。还需要说明的是,因为张仲素和白居易两个人三唱三和的故事被无数人演绎,所以留下的版本也各不相同,今天的我们只能求得个大同小异罢了。在这三首唱和诗里,白居易显然表达了对关盼盼的理解、同情和赞许。据说后来关盼盼辗转读到后,也倍感安慰,说:“自此之后,方表我一点真心。”故事到此,本来一切挺好。但是没想到随着历朝历代人们对这个故事的不断演绎,竟然慢慢儿慢慢儿地走了样儿,直到变成了白居易写诗逼死关盼盼。咱们来探寻一下这个从白到黑的的演变过程吧:最开始,公元824年,由元稹编纂的《白氏长庆集》里的记载,跟前面咱们说的整个过程是完全一致的。到了唐末五代的《才调集》中,收录了张仲素《燕子楼》的一首诗,但署名却变成了关盼盼。再到了北宋张君房的《丽情集》中,关盼盼已经变成有近三百首诗作的大才女了。再到南宋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又把白居易和张仲素的诗改成了是写给关盼盼的,并且第一次把关盼盼的结局写成了绝世而死。再到后来的元代杂剧《关盼盼春风燕子楼》,明代冯梦龙的小说《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就都成了“白居易逼死关盼盼”。说白居易曾经写给关盼盼一首七绝《感故张仆射诸妓》:“黄金不惜卖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读了这首诗,关盼盼哭了,说:“丈夫死了,我不是不能随他而去,只因为怕别人说他重色,有从死之妾,而玷污了他的清名,所以我才偷生至今的。”现在既然连白居易都认为她只不过做到了守节而没能做到殉节,那她还活个什么劲呢?于是她回赠了一首七绝:“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然后绝食而死。看看,看看,从原本是文人之间的诗词唱和,就是这么七拐八拐地演变成了人命官司。哎呀,白居易如若在天有灵,不知道该怎样大呼冤枉!其实当初白居易在和张仲素三首诗的前面还写了个小序来着。小序说明了当年怎么见过关盼盼,怎么赠过她两句诗,现在怎么看了张仲素的诗后,怎么因爱张仲素之《新咏》、感当年之旧游,而“因同其题,作三绝句”的……总之,对和诗的来龙去脉说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幸亏这篇小序证明了白居易的无辜,幸亏各朝代的书籍清晰地提供了那个由白变黑的瞎话线索,让我们明白了所谓“白居易写诗逼死关盼盼”的说法是桩冤假错案。幸亏!幸亏!但遗憾的是,直到今天,这种说法仍然大行其道,仍然有人“大义凛然”地斥责白居易“分明是讽盼盼不随张仆射去死”,谴责白居易对关盼盼“苛刻、嘲弄过分”。说“像白居易这样极富名望的诗人,在对待这样一个纤弱寡居的女子,竟也发抒如此荒诞的戏谑之作。撇开当时的社会背景不说,仅以诗而言,可见白居易思想观念是极不严肃和不负责任的。关盼盼的死,与白居易的封建礼教的宣泄与张扬不无关系。”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面目全非呢?如果追究原因的话,我觉得原因不单一,其中之一跟大多数人的猎奇心理有关,真实往往是平淡无奇的,哪如添油加醋后的杜撰更能吸引视听呢?再加上古往今来那些唱曲的、说书的、编剧的、写小说的……更是会进行大胆的“艺术创作”,离谱不离谱不重要,能吸引眼球、提升“票房收入”,哼,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一种很容易趋同的社会心理。即使到了今天,网络上类似的例子还少吗?这种社会现象,无一不在提醒我们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丢掉独立思考,明辨是非的能力。回顾历史,其实以讹传讹、终至面目全非的例子绝不止这一个,比如东汉末年的曹操,明明是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可是在《三国演义》里却成了大奸雄,在戏曲舞台上却成了大白脸。“白居易逼死关盼盼”的传说,也属于这一类。好了,燕子楼冤案的故事讲完了。我没去过徐州,至今没能亲眼看看燕子楼,还挺遗憾的。听说燕子楼的门额上头挂着大书法家赵朴初的手书,抄录的正是白居易和张仲素的第一首诗。我想,索性就把这首诗作为我们这一周的背诵目标吧。或许诗的主题并没什么深奥独特之处,但既然燕子楼在古典文学里的“出镜率”这么高,那么今后再邂逅“燕子楼”时,我们至少可以想起它的来龙去脉了嘛!《燕子楼三首(其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
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
愁来只为一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