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笔下的汗血宝马
文摘
2024-08-26 07:20
海南
前两天朋友去新疆旅游，看到了马术表演，兴奋得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里。我一帧帧地翻看着那些照片，五年前的亲历忽现眼前。那是2019年的8月，我们一行人赴新疆自驾游，第一站就下榻在乌鲁木齐的野马大酒店。这个酒店装璜得富丽堂皇，既有各种中式的陈设，也有各种欧式的雕塑。只是我不明白：这酒店的名字为什么要用“野马”二字呢？直到傍晚时分看到了马术表演。那是在酒店专设的一个跑马场里。表演开始时，四周供客人欣赏的围廊上已经站满了人。我带着小外孙挤进去，顿时被眼前的表演震住了！一匹棕色的骏马正在狂奔。马背上，是个额系红带、腰扎红绸、手把红旗、上身坦裸的汉子。任凭骏马目眦欲裂、风驰电掣、上跳下跃、左冲右突，那汉子却宛如粘牢在马背上似的，不摇不摆、不惊不慌。随着马儿的狂奔，他额上的红带、腰上的红绸、手中的红旗，全都怒飒着，啪啪啦啦地响。更让我惊掉下巴的是：有一个瞬间，他、他竟然站到了马背上！![]()
紧接着，更多的骑手涌了进来，一样的身上红绸，一样的胯下骏马，一样的赤裸上身，一样的英俊矫健，一样的疾驰如飞……更让我赞叹的是那些马！是的，是那些马！它们或黑、或白、或红、或紫……毛色虽各不相同，却是一样的——美！是啊，请原谅我的词穷，我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赞美它们，赞美它们猎猎飒起的马鬃和马尾，赞美它们刀削一般尖耸峭立的双耳，赞美它们完美到极致的流线型身材，赞美它们疾驰中每一块跃动张驰的肌肉。甚至赞美它们奔腾中喷出的白气，赞美它们闪电般翻飞的四蹄，赞美它们踢踏起的滚滚尘烟，赞美它们声如裂帛的嘶鸣！![]()
表演结束了，我们祖孙俩却意犹未尽，于是又去看马厩，看专供马儿洗浴的浴池，更看此刻已经平静下来的马儿们。看它们修长的颈项和四肢，看它们缎子一般光洁莹润的皮毛，看它们扑楞楞忽闪着的大眼睛和长睫毛……此时的它们正在跟随着训练员慢慢散步，那么温顺，又那么优雅，嗒嗒的蹄声轻盈地敲击着路面，就像是在演奏一曲徐缓的波尔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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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到一旁的文字介绍我才知道：哦，原来，这就是神话传说一般存在的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学名阿哈尔捷金马，原产于中亚地区的土库曼斯坦。这种马的皮肤比较薄，奔跑时，血管中的血液流动很容易被看到。另外，马的肩颈部分汗腺发达，出汗时往往是先潮后湿，尤其是枣红色或者栗色毛的马，出汗后局部颜色会显得更加鲜艳，仿佛在流血，因此得名汗血马。这种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是马中的极品，所以被称为宝马。这次的直面宝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想到在此后的纵深游中，我竟又一次与优种马邂逅。这次是在伊犁的昭苏。在昭苏，到处都是马的符号：马的文字、马的图画，马的雕塑，马的玩偶，马的命名，马的图腾……甚至连我们下榻的民宿，都取名叫作“马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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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诧之余，我赶紧又是打听又是上网查询地双管齐下，这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原来这里早就以盛产良马著称，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天马之乡”。这里与广袤的包括土库曼斯坦在内的中亚地区接壤，在繁育优种马方面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里的马文化历史悠久，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产于这里的伊犁马就因其身形矫健、行动灵活、步伐轻快、奔跑神速……而被汉武帝赐名为“天马”了。在古代中原文化里，人们习惯于用“胡”来称谓来自西域的人文物产，比如胡人、胡桃、胡芹、胡笳、胡马、胡萝卜……在古代，马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出行代步、拉车载物、驿站接龙、军情急送、战场厮杀……样样都离不开马。与中原马相比，胡马的优势实在是太明显了，因此受到广泛的追捧和赞誉，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比如杜甫就写过一首五律，是专门赞美胡马的：《房兵曹胡马诗》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生。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是一位姓房的兵曹，也就是这匹胡马的主人。兵曹是唐代的官名，是管理军事的参军。胡马：如前所述，古代把北方边地与西域的民族都泛泛地称为胡，胡马就是产于那些地区的马。大宛：这是个专用名词，就像乌孙、安息、龟兹一样，大宛也是那时候广大西域地区的一个国名。它位于帕米尔的西麓，也就是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这一带吧。大宛盛产良马，尤以汗血马著称，号称天马子。注意，因为它是个专用名词，所以这个字在这里应该读作yuān，而不能读作wǎn，就像古代的龟兹国，应该读作qiū cí，而不能读作guīzī，两者是同一个道理。锋棱：骨头棱起，犹如刀锋一般。这是形容骏马的骨骼见棱见角，坚劲挺峻。注意，这里要读作léng，而不能读作líng。批：就是割、削的意思。所谓竹批，是形容马的两只耳朵，就像斜削的竹筒一样直刷刷地支棱着，而不是软塌塌的耷拉着。据说这是古人判断是否千里马的一个重要标志。无空阔：意思是说，没有什么地方是它不能奔腾而过的。骁腾：骁这个字本来就是好马的意思，又引申为勇猛矫健，比如骁骑、骁将。这里跟腾字一联手，褒扬之意就更加倍了，这里用来形容骏马奔驰飞腾时的矫健雄姿。![]()
好了，弄明白了这几个注解，回过头来再欣赏诗，就很容易明白了。诗的大意是说：房兵曹的这匹马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马，而是产自大宛国的一匹名马呀！你看，它全身上下没一处赘肉，精壮的筋骨像刀锋一样棱角分明。它的两只耳朵尖锐挺拔，就像斜削出来的竹片。它跑起来四蹄生风，毫不吃力，就像一阵疾风掠过。它是如此地骁腾勇猛，没有什么险阻是它不能跨越的。骑着如此出色的马驰骋沙场，不仅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把生命托付给它，而且可以所向披靡、横扫千军如卷席，为国立功。这首诗可以分成前后两个部分来欣赏。前四句实写，后四句虚写；前四句咏物，后四句抒怀。咱们来看一下：诗一开始就强调了马的出处，这是一匹来自天马之乡的名马，而绝非等闲之辈。紧接着，诗人从马的骨相、双耳、四蹄……这几个关键部位做了出神入化的描述：锋棱的骨骼、竹批的双耳，风一般轻疾的四蹄。短短二十个字，尤其是锋、批、峻、入、轻……这几个字的运用，一匹天马的神韵已经跃然纸上。虽然从唐至今，已经相隔了千多年的岁月，但从字里行间，我们仿佛仍然可以听到了它的仰天嘶鸣和嗒嗒蹄声，看到了它风凌四蹄、电掣雷驰的骁勇。从结构上看，“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生。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这四句显然都是“二二一”的吟咏节奏，于是名、生、峻、轻这四个字就特别地被强调，特别地被突出，特别地增强了视听效果。这么出类拔萃的天马，天生就该是担当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大任的，所以，在完成了上半部分的铺垫之后，诗人用下半部分的篇幅抒发了这样的情怀。“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这些都不是实际所见，而是从诗人的拓展想象而来。写它的空间远大，写它的纵横驰骋，写它的所向披靡，写它的万里横行。这里面不仅写出了对房兵曹这位马主人的勉励和期许，也写出了期望自己为国效力、建功立业的抱负。![]()
这是一首堪称范例的咏物诗，难怪一千多年来，历代后人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有的说“咏物诗最雄浑者”；有的说“四十字中，其种其相，其才其德，无所不备，而形容痛快，凡笔望一字不可得”；有的说“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与歌行名篇一副笔墨”；有的说“以雄骏之语发雄骏之思，子昴《画马》恐不能如此之工到。”作这首诗时，杜甫刚刚二十八岁，正是热血青春、踌躇满志的时候。而当时的大唐也正处于昂扬向上的开元盛世。巧的是，十九年后，杜甫又写了一首题为《病马》的咏马诗，是这么说的：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很明显，同样是咏马，这一首却是满满的惆怅和忧伤，与十九年前的《房兵曹胡马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此时的唐朝已经陷入安史之乱，盛世不再了；因为此时的杜甫壮志未酬，却已经人生过半了。两首咏马诗里，我们都能看到作者的影子，都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脉搏，这，也正是咏物诗的真谛吧。好了，诗就品评到这里吧。接下来，让我们重读一遍，并开启这一周的背诵之旅吧：《房兵曹胡马诗》
唐 杜甫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生。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