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阅早年的一个文史资料，偶然发现里面提及赤锡双桂有个庙，保存有完整的戏台题记。我顿时兴奋起来，拿起手机，联系牧歌。牧歌在赤锡十几年，是地地道道的赤锡通。
戏台题记
戏台题记，也叫“戏榜”，是戏班在戏台演出时留在后台的涂鸦。内容通常会包含戏班名称、来自哪里、演出时间和演出剧目等。以前的民间戏班，文化程度不高，不会留下什么正式的文字记录。戏台题记就是他们留在世上的唯一文字了。
戏台题记之所以珍贵，因为它是戏班浪迹江湖、四处演出的一手资料。戏台题记涉及戏班与社会、戏班与艺人、戏班与剧种，以及宗教民俗、民间信仰等丰富的信息，堪称活的戏剧史。但这些信息过于琐碎，不入史志法眼，官方文献不屑于记录。
戏台题记，当年并不稀罕，没人会在意黑漆漆的后台这些写得歪歪扭扭的文字。随着年代变迁，古戏台烂的烂，拆的拆。但凡戏台有被动过，最先被抹去的就是这些戏台题记。存世的戏台题记寥若晨星，像大熊猫一样宝贵。
牧歌反馈
牧歌是个很热心的人，微信很快反馈过来。问我，双桂有几个庙，都有戏台，你说的是哪个？这下轮到我答不上来。因为材料是很早以前的，语焉不详，也没有照片。我只能含含糊糊回答，应该是比较老的庙。
牧歌说，“那应该是双峰社。双峰社历史悠久，戏台还在”。说他也没去过。牧歌十分负责，他说我再问问村干部，也许她们知道。
很快他把村干部拍的双峰社照片发我。我一看，有个古戏台，但没有戏台题记的照片。牧歌说，“你说的题记，村干部也不清楚。这样吧，找个时间，我陪你去一趟。实地看看就清楚了。”
来迟一步
去之前，我照例先做下案头工作。双峰社始建于道光年间，解放后长期改作学校。宗教政策恢复后，供三宝佛。平常庙关着，初一、十五，开放烧香。正月有游神活动，全境巡行，十分热闹。
▲双峰宫藻井
赤锡最近正在马路改造，牧歌说要拓宽到六米五。山路蜿蜒，车一直开到双峰宫前。宫门开着，我一头扎进去。进了大门，预感大事不妙。墙壁怎么这么新，像是刚装修不久。预感应验，果然没有找到一个字。我在后台，茫然不知所措。其实也在预料之中，一百多年的古戏台，怎么可能没有装修过。
▲双峰宫匾额
双峰宫正面是庙，戏台正对神像。这是常规布局，古代演戏，多是酬神，人看戏是沾神的光。戏台上方，悬挂旧匾，上款“大清道光弍拾有陆年岁次丙午维夏吉旦”，下款是信众名字，有程苏邓李诸姓。正文已被挖走，不知道写什么。
戏台中间，空出一条通道，演戏时填上。戏台左边，两顶神轿；右边，两张钉椅。钉椅一新一旧，座位、护手和椅背，布满铁荆棘。游神时，钉椅给上灵的人坐的。我用手捏了捏铁钉，是真家伙。网上有人用物理学解释，说是钉子多，压强小，坐上去没有问题。我想请他们来坐坐。
▲钉椅
宫内有管理人员，我问起戏台题记。老人说，有的有的，原来从边墙到后台，都写满字。上次装修，墙面重刷了。我无语。老人继续说，前几年，村里筹了一大笔钱，有几十万，重装一遍。我想起山西平遥古城。八十年代，全国各地拆旧建新。平遥太穷，筹不到钱，才得以幸存。我在想一个哲学问题，有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柳暗花明
在双峰宫，拍了几张照，我有点失望。上了车，牧歌安慰我，山下还有一个宫，也有戏台，等下我们会路过，没准有题记呢。陪同的村干部怕我再度受打击，先给我打预防针，说那个宫也装修过。我不抱什么希望，但既然顺路，就去看看。
刚刚看的双峰宫，在双桂自然村。山下的是桂峰宫，在西坑自然村。桂峰宫始建于乾隆年间，内供程姓先人——程灵洗将军。西坑村民主要姓程。程姓起于洛阳，理学代表人物程颢、程颐兄弟就是洛阳程氏。宋亡之后，洛阳被占，程氏入闽。播迁数代，永泰这支是明代才从莆田迁来。程氏先落脚东坑，后开花散叶，发到永泰各村。参见《永泰诸姓来源：程姓》。
进了桂峰宫，抬头就看见戏台藻井，原木本色，古色古香，未被重刷过。藻井侧边钉着木条，上书“时大清同治元年歳次壬戌□冬榖旦重新鼎建”。同治元年，1862年，距今快一个半世纪。还有两个木条，应是同时物，写着吉利话。
我扫了一眼戏台边墙，没看到什么字。没有期待，就没有先去看后台。桂峰宫结构和双峰宫一样，外面戏台，里面是庙。庙的边墙有很多壁画，都是后来重画的。管理员告诉我，最早的壁画有只老虎，画的栩栩如生。有次墙倒，老虎不见了。隔天，邻村传来消息，村里的猪被老虎咬了。村人去问灵媒，灵媒说这只老虎是西坑庙跑出来的。
我最后才去后台。后台堆满杂物。黑乎乎的后墙，挂着各种塑料袋。但是，让我眼前一亮的是，居然墙上写满题记！有人告诉我，美好总是在邂逅中。我这次信了。
题记琳琅满目。最让我惊喜的是，不仅有永泰戏班，还有闽清、古田、屏南的多个戏班，很多戏班名字都没有在闽剧史出现过。我没想到双桂有这么多北部戏班。日期以民国居多，有个居然是袁世凯登基的“洪宪元年”！这是我在永泰见过的唯一洪宪年号。我细细端详，又一一拍照，不放过一个角落。
桂峰宫的题记，大部分是文字，还有好几张图。有个内容淫亵。同伴看了半天，不明所以，我心里暗笑，但也不好挑明。好不容易看完后墙，抬头，木梁上还有题记！年份比墙上更早，最早一个是同治五年的。这么多内容，我一下子消化不过来。整理出来，可以重写闽剧史了。
尾声
走之前，我想起一件事，问上次装修情况。管理员说，上次只给五千元，什么都做不了！原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