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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新写作】提高班学员
河虾与海虾
文/漫亦
都是钱闹的！虾老太太孤寂地坐在家门口的一颗石头上，她的皮脆了，泛着临近死亡的灰，背佝偻得厉害，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半耷拉在头顶，显得很无助。她大声叹气，声音里似乎有些哀嚎了。
进门，是瘫坐在沙发上的虾爸，他用两只钳子捧着脸，头上的两根须须垂得厉害，像河岸边的柳树。距离沙发很远的地方，站着的是虾妈，她叉着腰，身体红得像是被煮熟一样，但她还活着，所以河虾知道她在愤怒。房间里，无数只虾弟在卵泡里哭闹，他们快要出生了……
河虾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两只钳子背在身后，不敢进门，只能慌张地让眼睛到处瞟。这一瞟不要紧，这让它看到了房顶上的窟窿。河虾惊讶地吸了口气。房顶是用名贵的贝壳做的，虾爸好面子，当年为了买花了很多钱，现在还在还贷款，怎么这次就被搞了这个么大个坑出来？
于是，在门口虾老太太的叹气声中，屋内虾妈的指责声里，虾爸的抱怨声里，河虾了解了一切：
河虾的哥哥是只聪明的河虾，自小成绩优异，家人从未操心过，于是他活得一直很张扬，谁让成绩大于一切？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河虾哥被朋友带去海里，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呼朋引伴，张罗着跟朋友喝河豚酒，泡海虾妹，赌贝壳，玩年轻虾的游戏，玩着玩着，就把家里的房顶子玩没了。
这还没算完，河虾听虾妈的意思，河虾哥甚至还让虾爸增加了三十年的劳力工龄，只为了还债。可河虾哥呢？早跑得不见虾影了。
这也不算完！屋里虾妈尖利的叫声又引起了河虾的注意。虾老太太脸上的皮皱在一起。虾妈用自己气得通红的虾钳戳了戳虾爸的脑门：你之前打包票说可以给我弟软脚虾找工作，几个月过去了，结果呢？现在他们一整个家都要喝西北风了。
河虾知道自己那个软脚虾舅舅，每天都异想天开地折腾自己的人生，折腾坏了，就跑来找虾妈哭。虾妈又是个好管事儿的，总觉得他是自家弟弟，自己是姐姐，就要把一切都给安排妥当，自己能力有限，老公可以帮忙啊。于是这就忙坏了虾爸，天天跑来跑去帮着虾妈给别人擦屁股。但这屁股擦得如何，大家也都如虾饮水，冷暖自知了……其实不止舅舅，虾哥不也如此？河虾有时候对自己家人的关爱很是困惑，只要是晚辈，无论年龄老少，在大人眼里都是还要吃奶的孩子。他们看似有手有脚，不再住在卵里，但又似乎被一个个无形的卵裹在里面，一直都没长大。可是，小时候没的吃，父母尚且管得了，长大之后呢？一桩桩大事，哪能是父母能扛得起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虾爸整个都要变成凉虾了，河虾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虾爸居然如此憔悴，如此无奈，如此手足无措。他似乎也很难承受自己要面对一些自己也无法掌控的问题，孩子出了事，他可以担着——现在显然也担不起了，但自己出了事，谁帮自己担呢？虾爸看了眼门口的虾老太太，更无奈了。
于是河虾朝后退了两步，将手里的试卷藏进了书包的隔层。此时，没人看得到它的小动作，大家都忙着呢。河虾摸了摸脸，上面有个通红的巴掌印，那是海星老师今天打的。海星老师是被迫从海那边发配到这条河里做老师的，本就不高兴，现在又正值更年期，她发现此次期中考班里的整体成绩没到全校第一，于是就让所有拉低均分的学生排排站，一个个朝脸抽过去，很不幸，河虾也是其中一员。
成绩有那么重要吗？河虾捂着脸想，虾哥成绩那么好，不也惹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是如果成绩不好，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屋外飘着几条不谙世事的小鱼，还没长大，幼儿园都不用上。他们欢快地在水草和石头附近捉迷藏，有一条幼稚地把自己半个身子戳进沙子里，露出尾巴。河虾觉得可笑，但又瞬间希望他们永远不要长大。长大是一种诅咒，就会让快乐的他们看见不开心的事，比如现在的自己。
这个世界不像电视剧，灾难过去了，会有新的希望。至少河虾家不是。
那是一个冬天，时间距离虾哥闯出来的祸没有很久，家里的贝壳顶窟窿勉强被河里的草遮掩起来，不保暖，挺冷的。在以前，屋顶上的贝壳是能反射水面上的太阳光的，但现在，整间屋子都变得灰暗了，没有光。大家都没心思再打理家了，河虾的眼睛也因此渐渐变得近视，但是没人有空帮它配眼镜。
又是一阵争吵，虾妈的钳子在桌子上敲得砰砰响。河虾看到怒气冲冲的妈妈哭了，屋子里少了很多卵泡，许多弟弟的哭声也消失了，妈妈正在收拾行李。河虾不敢去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它曾经以为是澳洲龙虾的爸爸突然颓了，像是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得失去了血色，通体透明，他的虾须也变成白色，眼里又充满了绝望。原来他不是澳洲龙虾啊，河虾悲伤地想。
爸爸终于有空抬眼看一看它，但很快又将眼神放到别处去了：对不起，河虾。爸爸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苍老，不像以前那样自信和铿锵：爸爸给不了你好的生活。
河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它只能摇摇头，然后退到门边。它还小，老师还没教到该怎么面对这些问题。
它又看到虾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打开门出去，外面没有灯，她就这样沉寂在黑暗的河水里。河虾不放心，远远地跟出去。
虾老太太的背更弯了，脸都要贴在肚皮上，她的脚戳在河底的沙子上，抖得厉害，好像失去了力气，随时都可以瘫倒。但是她还是凄惶地，坚强地朝集市走过去。
集市热闹得很，不少河里的生物都在这里互通有无。河比海安全，没有太多危险的生物，但河又比海简单，年轻人热爱复杂，宁肯费大力去海里一日游，也都不来这里。所以来这里交易的都是穷苦的小鱼和老鱼们。河虾曾经在一旁观察过他们的脸，它不知道大家在想什么，他们喜欢这里吗？他们想去海里吗？他们如何评价自己的人生呢？他们也会遇到像自己家一样的问题吗？他们该怎么做呢？
虾老太太当年腿脚还利索，经常抱着河虾穿梭在人群里，挑一挑便宜的东西，比如晶亮的砂子做成的窗帘，或者一块鱼骨枕头，都不花什么钱。河虾也不记得虾老太太当时是不是很高兴，她那时候太小，总觉得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再往后，虾老太太跟河虾说：你得自己走了，奶奶抱不动你了。再往后，虾老太太就不再逛集市了，她的腿太痛了，又没力气。河虾也忙着上学，虾老太太虽然生活在她的周围，但好像没有存在于它的人生里。
河虾看到虾老太太七拐八拐，拐进一家昏暗的小屋子，这过程很慢。那里是博采中心，大家会用从河床里捡到的物品去换取一张海草做的小票，据说如果运气好，会变成更多的小票，可以买几百上千个贝壳屋顶。河虾的同学有时候也会用省出来的伙食费买来玩，但河虾的人生里没见过谁真的中过大奖。周围人的人生好像都被安排好似的，并没有什么人真的能成为真正耀眼的哪一个。
河虾躲在门边偷偷看，只见虾老太太从自己虾皮的褶皱里颤颤巍巍地掏啊掏啊，掏出零星几块闪光的银色小石头，很小的碎屑，她又小心翼翼地将们拼起来，颤颤巍巍地把们捧在手里，又放在售货员豆蟹面前，她张开嘴，嘴里的牙都快掉光了，犹犹豫豫地说：我要买一张海草票。
豆蟹抬头看了眼虾老太太，发现她实在太老了。于是他充满善意地放慢了语速，又横着爬出售货台，他太矮了，又横着爬到高凳子上，用双钳将虾老太太的手推回去：大娘，您年纪这么大了，就不要买这个了。
虾老太太突然有些生气，她微微挺直了腰板，显现自己还有点力量的样子：怎么，老太太就不能赚大钱吗？
豆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想挠挠头，但胳膊太短挠不到：嗨，我该怎么说呢。
他团团转，努力，又退缩，再努力，又退缩。最后还是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什么人，豁出去似的跟虾老太太说：实话告诉您，我也是小本生意，买这个根本赚不到大钱。
虾老太太原本佝偻的背更弯了，周围的水也随着年迈的吐气变成深灰色，她踉踉跄跄，就像失去了一切希望一样，故作镇定地扭脸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就两眼一黑，倒在了河虾脚边。
河虾爸爸被生活压垮了，变成了一张水晶色的虾皮。他的虾皮沿着河水的流动飘到半空，随着气流打个旋儿，又被其它鱼的航道推出去很远……他就这样淹没在这条苍茫的河里。河没那么大，但承载着很多生物的生生死死。
原来爸爸甚至都不能是一只河虾，河虾觉得自己心中的父亲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脆弱，也许不该在他活着的时候向他要求那么多。那时候总有个错觉，觉得爸爸一定是只所向披靡的澳洲龙虾，就像它总觉得虾哥会是河虾里的精英一样。有一度，河虾十分质疑自己看待世界的眼光。
虾妈病了，虾哥依旧联系不上，有零星的虾弟围绕在河虾周围，哭着喊着要吃的。
河虾知道，自己算是彻底家破人亡了。都是钱闹的。
但是虾，跟人不一样。人没了家会很难活，虾却不会。海星老师依旧对大家骂骂咧咧，有同学猜测她是不是被老公抛弃了才心情这么差。河虾没心思加入话题，它决定不再上学了，既然都是钱闹的，那就去赚钱好了。
河里资源少，赚不到大钱，解决不了家里的问题，那就去海里。河虾觉得，虽然自己成绩不好，但是生存技能不会太差的。自己的钳子也能做点事的吧，比如剪点海草呢？于是它轻手轻脚，在一个朦胧的早晨，背起行囊，朝海出发了。也许自己走了，虾妈的负担会轻一点，它这么安慰自己。
通往海的方向被无数河里生物走过，河虾走之前，对一切都了解得透彻，但真正到了那里，又会被一股强大的陌生感当头罩住。
海那边的世界确实广阔，物种也多样，但河虾知道自己不能学哥哥，但凡四处张望流连，就会让家里的房顶变成一个窟窿。河虾突然想到家里那些烂摊子，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从眼前飘过来，只能拼命摇摇头，又将它们甩出去。
钱太难赚了，河虾仓皇地在海里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地方。它发现，自己虽然不聪明，但手脚还算勤快，可就算这样，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赚到少少的钱，算下来，也只是够自己吃睡罢了。剪海草，实在是一件太没用的事了，就这么点钱，家里怎么办呢？河虾变得绝望，蹲在海底的沙地上，仰头看这一整片大海。
海实在太宽广了，到处是漂亮的珊瑚与海葵，到处是华贵的鱼和虾，他们的外壳十分艳丽，装饰也足够稀有，他们在河虾的眼前游来游去，距离不算远，河虾想：就是因为这样，总觉得他们触手可及，虾哥才会产生错觉，觉得他跟他们一样吧？很多时候，就连河虾自己也会忍不住想要沉入这样巨大的梦里，假装自己真的活在里面。
但河虾想，虾哥肯定不知道，华丽背后总会隐藏巨大的危险，会要命的。河虾做事谨慎，因此经常会看到隐藏在黑暗里的凶残事件，一些海洋生物为了捕食猎物，会伪装，会释放诱惑，让另一些无知的生物上钩。再然后，再然后河虾就捂起了眼。
都是钱闹的，又一次惊心动魄的危险在河虾耳边发生，躲过一劫之后，它忍不住抱怨起来。如果有钱，它甚至可以在海里买套好点的珊瑚房子，接虾妈和虾弟过来住，还有什么好担惊受怕的呢？
这时，它身后飘起八爪鱼喷出的黑色烟雾，隐约听到有声音在呼救，于是它伸出钳子，拼死将烟雾里的生物拽了出来。居然是条很小的带鱼，周身闪着七彩的光。
八爪鱼很机灵，伸展着庞大的身躯，打算对他们穷追不舍，他灵活地伸出触手，将它们组成螺旋的形状，在海里掀起一阵小旋风，追逐和攻击的速度变得飞快。
河虾在附近打工很久，知道怎么走小道，拼了命地拉着带鱼逃离。
八爪鱼穷追不舍，穿过珊瑚，越过海葵，飞过岩石，朝二人猛扑过来。
关键时刻，河虾拉着带鱼躲进岩洞。它带着带鱼拼命地朝岩洞里钻，钻到最深处……那是它的家，被细心的挖得七扭八拐，没有一处是宽敞的，这也让八爪鱼变成了一个死结。八爪鱼被这狭窄憋得翻了白眼，河虾从后门游出去，绕着八爪鱼横看竖看，又嗅出一点莫名的无辜的味道。
带鱼受伤了，在河虾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好。她看着河虾，觉得太瘦了，简直没有一点肉。于是有些嫌弃地咂咂嘴，又悲悯地从自己的腰包里掏了掏，送了河虾一小块吃的，感谢河虾的救命之恩。最后，她朝河虾伸出鱼鳍，希望可以加入自己，和她的伙伴们成为海洋深处的闪亮群体。
不缺钱的，带鱼说，我们赚钱的方式很野。
河虾羡慕带鱼身上斑斓的亮片，相比之下，自己只是一直灰扑扑的河虾罢了。它还在犹豫是否答应，毕竟这是来海里遇到的第一条称得上朋友的鱼。救了她，她感谢，应该就是朋友了。它想给妈妈写信，于是趁夜走了家中后门，想要借一借发光水母的光。却在一个不期然，又撞到带鱼。她身上的鱼鳞依旧闪耀，却冒着寒冷的光。河虾眼睁睁看着，她正尖着牙，大口地吃着八爪鱼的尸体。
那一刻，河虾捂着跳动的心，明白了。原来真正的猎物不是带鱼！
手里的海葵信纸就这样被河虾害怕地丢掉了，一个暗潮打过来，信纸被卷到了更远的地方，然后消失了。
它不能明白，这里是多么绚烂的一片大海啊，为何处处令人惊心动魄？
你还愣着干什么？带鱼吃饱喝足，朝河虾伸出鱼鳍：你想好了吗？我们组织不错的，老大在海底这片儿出了名的，哦还有，从今天开始，你就可以是海虾了。她微笑，露出一嘴闪着寒光的尖牙：以后我罩着你！
河虾看着她身上闪着七彩的鳞片，看着她瘦小的、灵活的体态，不明白她是怎么凭借一己之力吃掉那么大一只八爪鱼的，她的肚子甚至都没有什么凸起。
于是它下意识往后退了腿，摇了摇头：我想妈妈了。它不能保证，面前一个如此危险，可以将庞大八爪鱼凶残地吃掉的小鱼，是否真的能保护自己，把自己当朋友。
如果它真的进入带鱼的组织，以后自己也要如此灵活地引诱猎物，并凶残地吃掉八爪鱼吗？如果有一天失手了呢？谁来帮助自己，让自己活命呢？
河虾是真的想妈妈了，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河里过得怎么样。河虾想到自己孤独的时候，最希望有人可以给自己搭把手，把破损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它来海里，只是为了赚钱，填补家中房顶的窟窿罢了，可如果它在海里用这样的方式找到安身之所，赚到钱，开启自己的人生，之后，它还有心思补回这个窟窿吗？
它突然觉得，自己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很多事情，也不一定都是钱闹的。
破房子上依旧有窟窿，但是被河虾用河里的水晶石填上了，虽然不及贝壳绚烂亮眼，但也有很强的透光性。河虾为了找到他们花了点功夫，因为这些石头原本不是这样，还需要花时间细细打磨，河虾甚至去找了河蟹做老师，它学了很久。
虾弟们长大了，正排着队坐着去上学，学校其实没什么小孩儿了，但还是有些良心未泯的年轻小鱼留在这条河里，他们想要培养出新一代的年轻水生物，河虾偶尔也会去帮帮忙。至于成绩，它跟弟弟们说，不用太在意，但是要学会善良，说完之后，河虾又急忙补上：但是还是要学会保护自己。
虾妈身体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坏，河虾给她做了个舒服的房间，她可以在闲暇的时候躺着看窗外的美景。她偶尔也会很悲伤，眼泪从眼睛出来，融进河水里。但她也会积极地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以前的日子当然不会再有了，她花了很多时间，才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现在，不管怎么说，只要还活着，日子不还得过吗？
软脚虾舅舅在河虾的引导下找了份工作，虽然有些笨拙，但至少不再“有困难，找姐姐”了。当然，现在的他自己也知道，姐姐帮不了自己什么了，他的依赖顿时无所凭依。
小河清澈，不大，生物也不多，但那又怎样？大家过得还算舒适，每个虾都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也没有更多的互相伤害。河虾家如此普通，就像这这条河里其它家庭一样。虾弟，其它鱼，未来也都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河虾也会根据自己的经历，去学校里跟鱼老师一起讨论，如果我们不必去大海，该如何留在河里，让自己的人生更灿烂呢？
河虾忙忙碌碌，有些钱还等着还。它回头看了看自家屋子，还是那么小，也不是很美，但那又怎样？这里什么都有，比以前好。
舒服就行，饿不死就行。
河虾的哥哥依旧没有回音，所有人都不知他跑去了哪里。
有时候，河水以上，会突然地闪过来几缕透亮的太阳光，河虾也会想，哥哥到底去哪了呢？也许他成功变成了海虾呢？
但，那又怎样？
河虾此刻，只想好好地做一只河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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