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荐：《蘑菇的决心》
【亦新写作】提高班学员
文/漫亦
蘑菇觉得，自己此刻在面对一件很重要，但目前来说不算大的小事。
蘑菇所处的小镇比较特别，不那么大，长得像个倒挂的蘑菇，中间是一座巨大的塔，是蘑菇柄，所有的镇民都住在里面。镇子浮在空中，往下看是波澜的海，天气好的时候，太阳光会把海洋变成透亮的蓝色，风再适时地一吹，海面会泛起一道一道乳白色的浪花，煞是好看。
蘑菇是个快乐的工程师，每天对这个巨大的倒挂的蘑菇敲敲打打，如果哪里有问题，他都会第一时间看到，并熟练地补好。
但这次蘑菇遇到的，好像不是他一个人能修补的问题。
蘑菇的大脸此刻泛着严肃的光，他的眉头拧成小疙瘩，像一根根聚拢在一起的金针菇。眼前是一个黑色小裂缝，处于镇子的中央，在那根巨大的塔的根部。他伸出手指头往裂缝处抠了抠，有几块墙皮滚落，里面黑洞洞的，一时间很难看真切。蘑菇只好让自己胖胖的腿跪在地上，撅起屁股，左手扒了缝儿，右手举着灯，努力往黑色的地方看。
那细小的黑色此时蜿蜒得像条巨型蚯蚓，蘑菇看不到它到底有多长多深。但这细长的虫子却在他心里挖了个洞，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蘑菇跟自己的上级口蘑吵了一架。口蘑是个精致的人，皮肤白皙，看着没怎么晒过太阳，反观蘑菇，常年风吹日晒，黑得像煤球。口蘑走在路上脖子总是昂老高，他前几日刚刚升职加薪，买了小型飞行器，可以坐在里面在蘑菇塔周围四处乱窜，这下他更加趾高气昂了。
蘑菇把裂缝的事情告诉了口蘑，但口蘑不过用鼻孔简单地在蘑菇面前的裂缝处瞟了一眼，就干脆利落地驳回了蘑菇填补漏洞的经费与人员申请。
“不要烦我，也不要让我烦镇长。”口蘑小心翼翼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带夹，这是他花了很大价钱从歪果代购回来的，每天都要用上等的细绒布精致地擦三次，“这么小的破洞，用泥巴随便填一填就好了啦。”
蘑菇说：“我不太确定它的成因，可能要挖得深一点才行。你看这个弯弯……”蘑菇试图用放大镜照大漏洞，他过于认真，好像要把自己整个身子都塞进去似的。
但口蘑依旧只用鼻孔看人。口蘑说：“有这个功夫，不如去把我安排你的事情搞搞完。明天镇长的秘书会来检查。”
蘑菇生气了，为什么口蘑听不懂人话呢？他把内心的不快摆在脸上。
口蘑敏锐地看到他的表情，反倒自己先发火了：“不要觉得你什么都懂，我以前可在你的岗位干了几十年，现在多大点儿事你都一惊一乍。”
蘑菇反倒认真起来，他的心里是匪夷所思，是不被理解的愤怒，口蘑的话就像火柴上的磷，蹭在蘑菇的胸口，唰地一声点燃了他的脾气。于是蘑菇莽撞回击：“有经验跟不解决问题是两码事！”
口蘑眉毛扬起：“胆子肥了？”他懒得冒出更多的字，话多的人低端，不高级。他口蘑是个优雅的人，从不在无聊的事情上多浪费口舌。
蘑菇被身边的工人拉下去，一只手拽着蘑菇的衣摆，一只手摁着他的头顶，还有一只从背后掏过来，钩住他的脖子。大家纷纷帮蘑菇说话，试图浇灭口蘑的气焰：“好啦好啦口蘑，蘑菇不是故意的。”
蘑菇费老大劲儿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家又把他摁回去，于是他在人群的缝隙中冒出一张嘴：“我就是故意的！你白长一双眼睛，不往该看的地方看！”
口蘑：“哟呵！”口蘑挽起袖子。
蘑菇再次被众人拉下去。
在大家一顿好说歹说的劝告下，蘑菇似乎放下了心中的不快，勤劳而又认命地干了一天活。镇长很快就要来视察塔外环境，蘑菇得带着人用刷子把周围灰色的地方刷成彩色，还要把大家对镇长的歌功颂德贴在塔外的大白墙上。这样，镇长坐着自己的飞行器往下看，就能满意地看到自己那张自信的脸。但，都是干活，蘑菇更愿意干点儿有意义的，比如真的可以实打实帮助大家做点什么的活。
天色已经晚了，周围亮起蓝色的小夜灯，它们是蘑菇当时做实验创造出来的，用料便宜，只用吸收太阳能，晚上又会自发地亮起来，储存下来的多余能量又可以汇集到塔底中心，帮助全民提供采光服务，这些闪亮的蓝色小蘑菇跟这个小镇相得益彰，蘑菇很满意自己的创作。
他缓缓地下了梯子，慢慢地收起梯子，晃悠悠地背着自己的小包，快乐地路过塔的背后。突然，心弦却被莫名的力量撕扯了一下。
他还是回到了裂缝处，灯光照不到头，只能想想办法，找根细长的绳子，前面放了个小物件，塞进去。起先只是简单地往里探，接着蘑菇的眉头又皱起来，那么长的绳子，都碰不到头。
第二天一早，蘑菇家的门就被敲得震天响，打开门，是一脸不耐烦的口蘑。
口蘑依旧昂着讨厌的下巴，趾高气昂：“你可真会惹事儿，镇长秘书找到我，说干脆把你开掉好了。”
蘑菇：“我这里有问题你不听，我只能想想别的办法。”
口蘑：“那秘书就会听你的咯？”他甩出一个文件，上面是聊天记录，里面是秘书隐晦地问口蘑，蘑菇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马上镇长来视察，可不要让他搞出什么幺蛾子。
蘑菇的脸气得通红：“不讲理，我明明都把证据摆给她了。”他记得那个秘书，上半身长得像豆芽，但大腿粗得像蘑菇的腿一样，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流光溢彩，快赶上天上的彩虹了。
文件被口蘑拍在蘑菇脸上，口蘑淡定看着蘑菇：“我知道，你在这个岗位干太久，没升职也没加薪，心里不爽了吧。”
蘑菇一脸错愕，这个白净的口蘑到底在说什么呀，八竿子打不着。
口蘑：“但是你也确实没给这个镇子造出什么更大的贡献，之前你那个什么小蘑菇灯……”口蘑瞥了一眼在蘑菇家门口发着光的小蓝灯，“秘书说这次好换掉了，她那边有个设计师，会提供一个更大灯。”
啥？蘑菇更错愕了。心里有个声音正在叫嚣：突然要换掉蘑菇灯已经够让人生气了，但他蘑菇分得开轻重，眼下先不说蘑菇灯的事儿了，那个裂缝你们真的视而不见吗？
但是他此刻决定不说话了，很明显，就算他张嘴说话，声音传出去，在这些人耳朵里，自己也是个哑巴，且还是个确诊多年的哑巴。
怎么办呢？蘑菇苦恼地坐在工地旁边。大家纷纷安慰蘑菇：“算了算了，不要跟口蘑计较，毕竟他上面还有别人，做起事来不容易的。“
蘑菇却摇摇头：“我觉得口蘑变了。以前我们都是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但现在，口蘑却是出现问题，掩盖问题。“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大家纷纷点头。但又能怎么样呢？镇长说，大家的日子逐渐过好了，于是带着一堆亲信住到塔尖，口蘑也因为多年前业务做的好被提拔上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塔上的人跟塔下的人就无形产生了裂缝，好像变成两个国家似的，明明大家都说着同样的语言，住在同一个小镇，但就是没办法真正沟通了。
“喏，你看。“木耳大爷指了指远处的锅炉，还是三十年前的，“这个现在烧水也烧不快，早该更新了，也没见上面派人来弄。”
是啊是啊，大家应和，七嘴八舌地将手指向各处，都是被上面的人遗忘的旧东西。
我们是不是也被遗忘了呢？蘑菇不由地想。但他此刻心思还在那个细长的黑洞那里，他锁着眉头，表情凝重：“我还是得看个究竟，别是什么更大的问题。”但是现在手里资金不够，工具也不够，该怎么做呢？
萤火虫这时候拍了拍蘑菇的肩，它身子小，声音很细，蘑菇险些没听到。于是萤火虫沿着蘑菇的衣服，慢慢爬到蘑菇的耳边：“需要我去看看吗？”
蘑菇帮过萤火虫，那时候他家闹饥荒，携家带口地在外面飘。蘑菇收留了他们，用蓝色的小蘑菇灯做了个房子，给萤火虫住进去，因此萤火虫很感谢他。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太好了！”蘑菇非常感激。
于是，萤火虫就在腰里系了根绳子，按照蘑菇的指示，钻进了那个细长的洞口。
又是新的一天，外面很热闹。镇长和秘书以及一众人马从飞行器里走出来，金光闪闪地走在地面，微笑着仰头欣赏塔上自己的巨型肖像。
流光溢彩的秘书踩着高跟鞋欢快地奔过来，她身上的孢子冒着香气，随着风亮闪闪地飘荡在周围，一时间大家全被香得有些犯晕。她手里捧着一盏橘黄色的大花灯，身后又跟着慌张的口蘑，在秘书身边战战兢兢，生怕灯掉下来。
“这是新锐设计师马蜂为镇长您专门设计的。”
口蘑忙前忙后，在灯上指指点点：“您看这花蕊，里面还有您的脸呢。”
镇长很高兴，在身边人的拥簇下走上前，手刚要接住灯，哗啦，一阵巨响，地面裂开了巨大的缝，站在上面的大家都跌进了地上的陷阱里。黑色的泥土让大家十分难堪，秘书的鞋跟插在泥巴里，怎么都拔不出来，镇长的假发掉落，露出一个秃秃的脑门……还有口蘑，领带都歪到了一边，鼻孔里全是泥巴。
蘑菇在旁边看着一切，甚至还有空小小地走了一下神：现在好了，这群蘑菇又可以回到土里清醒清醒了，还有口蘑，至少现在，他没办法用鼻孔看人了。
地陷里飞出一只小萤火虫，腰上是绳子，它跌跌撞撞，大喊着：“不太妙，镇子的地步漏了个大洞，我们的塔要塌了！”
混乱暂且结束，外面怎么处理的，蘑菇不知道。此刻，蘑菇被口蘑带走，正坐在黑黢黢的房子里，那是口蘑的办公室隔间，房子很冷，头顶吊着一个冷冷的光。
口蘑依旧趾高气昂，给蘑菇丢了个文件：“签字吧。”
蘑菇看也不看，反而昂起脖子：“我不签。“
口蘑：“你是不是傻？”他绕着蘑菇转圈圈，急不可耐，“你是这里的工程师，身份很靠谱，只要告诉他们，罪魁祸首是萤火虫，他带着家人非法打地洞，导致塔基陷落，这样就可以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就都能活。”
蘑菇：“骗鬼呢！”
口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秘书也这么说的。之前你给她深夜打电话造成的骚扰从此既往不咎。”
蘑菇：“骚扰？那明明是汇报！很好，你们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是吧。”
“蘑菇！”口蘑气急败坏，伸手死死地握住蘑菇的肩膀，两根手指像要陷进去一样，“谅你是我亲戚，签字我还能保你……”
蘑菇心很凉，每年冬天，他们都会派人去海里取些水，通过特殊装置净化，再放在木盒子里，挂在塔上的窗子边，第二天，盒子里的水就都变成了冰。蘑菇曾经用手摸过冰，就像现在自己失望的胸口一样凉。
蘑菇看着眼前厚厚一沓转移责任的文件，忍不住想：口蘑当年，是不是就是签多了这个，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而这个镇子的塔尖上，又有多少像口蘑一样的人做出过这些事？
蘑菇抱着肩，也许是因为角度的问题，头上的灯光让他的影子变得巨大，掩盖了口蘑的整个身躯。
“口蘑，我问你，地面塌陷的原因找到了吗？问题解决了吗？大家的安全问题有保障了吗？我们需要升级什么样的技术才能让隐患完全消失呢？”
口蘑一脸茫然，他的双眼几近浑浊了：“蘑菇，这些重要吗？”
蘑菇一声冷哼，“口蘑，你在上面住太久了。久得快要忘记，你是不过是一根需要镇子的蘑菇，而不是一个把这镇子的所有人和事物当利用品的主人。”
口蘑像是被蘑菇戳到痛处，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桌上：“就凭你，也要指责我？上面的大家都这么做。我为什么不做？”
“对！”蘑菇干净利落地将面前的文件撕碎，抛向天空，纸片像雪花，散落在蘑菇跟口蘑周围，将两只蘑菇硬生生隔开，变成两个世界。
“大家都这么做，牺牲弱小，保自己周全。但我，蘑菇，决定不这么做！”
蘑菇站起来，提了提裤子，跺了跺脚，地上打开一个裂缝，有无数汹涌的昆虫做成一辆小车，将蘑菇放进去，带着蘑菇离开了。就在昨夜，蚂蚁已经在蘑菇耳旁通风报信，口蘑打算伙同秘书牺牲蘑菇和萤火虫，以保住自己的未来。
而此时的蘑菇，正满脑子想着，如何跟塔底的友人一起疏散老弱病残，再把地上的漏洞补起来……再不济，带萤火虫和参与这件事的大家离开，寻找新的地方？后面过得差一点算什么呢？蘑菇的眼睛看了看高处的塔尖，不会像他们，住得那么高，却让自己活在地狱里。
此时，地面的更深处，是慌得要死的马蜂，他在镇长与秘书的默许下，盗取了太多地底资源去做新设计的灯，眼所见真相就要大白了。
于是他想了想，干脆，眼一闭，心一横，趁着夜色，把这些机密的资料放到了家家户户的邮筒。
如果不给我留活路，那么大家就一起倒霉！马蜂的翅膀在新换的灯下闪出金而薄的光，此时的它，俨然像个充满激情的小邮差了。
镇子地下的海在夜色里变成了深蓝色，潮水随着风的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这片海广阔无边，你不知它活了多久，见证过多少镇子，旁观过多少鸡毛蒜皮如同小裂缝一般，却又致命如同地面塌陷一般的人与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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