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多么古老又美好的一种表达方式！有些故事，在写信中得到梳理；有些情感，在写信中得以释放；有些执著，在写信中被清晰看见；有些烦恼，在写信中慢慢释怀。
我明白，这道看似无解的题，需要的只是一把慧剑而已。
小姨的信
文/晓印
亲爱的祺：
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情，小姨想给你写封信。稍一回忆，就想起了好多好多我们的往事。
十六年前的初冬，小姨正在读研二，一个大大的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即将毕业求职的学子，我们在参加一场校园招聘宣讲会。手机震动，是妈妈的来电。我侧身穿过狭窄的过道，同时摁下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兴奋又急促的声音，是你出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接下来的招聘会，我听得晕晕乎乎、心不在焉，始终沉浸在一股兴奋、激动、难以名状、不可思议的情绪里。我，居然当小姨了！
给你取名的任务，光荣地落在了我的头上。上课时，我在纸上写写画画，把印象里好听的名字写了个遍，纠结再三、举棋不定。突然，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片《小龙人》，里面有个特别可爱的小女孩叫奇奇，嗯，就叫你“琪琪”吧！
最初的兴奋劲过后，我开始品尝到几分失落的滋味。之前每天晚上，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姥姥——都会跟我视频聊天，而从你出生那天起，姥姥就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你身上，一天，两天，三天……姥姥再也没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姥爷注意到了我的失落，他开始每隔上一两天就跟我通个电话，问问我的情况，同时带来你的一个又一个新消息。我听着，心中欢喜，但也有微微的醋意生起，似乎是你，抢走了原本独属于我的那份关爱。
两个月后的寒假，我带着渴盼又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家，见到了你。你，你怎么长得那么可爱！比照片上还要可爱一百倍！我端详着你，目不转睛；看你打哈欠、流口水，看你笑、看你哭、看你皱眉头，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让我着迷。我闻着你身上甜甜的奶香，把你轻轻地拥在怀里，感受那团软乎乎的温暖，我发现我是如此爱你，爱得如此浓烈。我不再吃醋了，我只希望全世界每个人都爱你，只爱你就好。
你一天天长大着，那么可爱、漂亮、聪慧。你记忆力超群，对阅读简直热爱到了痴迷的地步。两三岁的你，无论多晚到家，哪怕夜里十一二点了，你也要拼命揉着惺忪的睡眼，非要让我们给你指读完几本绘本，才肯睡去。很快，你就认识了好多字，可以独立阅读了。你的学习热情、记忆能力，每每令我们惊叹不已。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对你的爱。那种爱，猫爪挠心一般，几天不见你，就想得慌；那种爱，也是无所顾忌，反正有你的爸爸妈妈教育你，我作为小姨，只管疼你爱你宠你就好。我喜欢给你买零食，多贵的都舍得，只要健康、只要你爱吃；我喜欢陪你玩枕头大战，即使玩得灰头土脸，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值得。
那年，你得了肺炎，因为儿童医院的床位紧张，迟迟排不上号、住不上院，你只能在闹嚷嚷的急诊室里熬着等着。我心急火燎地赶过去，看到已经被发烧和肺炎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你，你没精神冲我笑，也没力气跟我闹了。我心疼坏了，也自责极了。我一遍遍质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清高，为什么在工作中不能多结交几个朋友，为什么连给孩子办个住院的能力都没有？我暗下决心：为了你，一定要改变自己，广交朋友，哪怕需要利用手中的权力也在所不惜——后来想想，那真是很可怕的一段心路，幸好你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我的那股子“劲头”也松懈下来，慢慢消失殆尽了。
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你被送进了离家不远的幼儿园里。每天早上送到之后，你就开始大哭，老师总是安慰说，孩子都这样，哭上几天就好了。但你没有，你是每天哭，一直哭，姥姥姥爷走远了、看不到人影了，你仍然在哭，哭一整个上午，直到中午他们来接你时，这一天的折磨才算结束。一个月后，全家人都认为，不应该再强迫你上幼儿园了，先玩上两年再说吧。于是，你有了大量自由的时间，姥姥姥爷每天带你去爬山、挖沙、逛公园，你的妈妈带你旅行、露营，你拥有了一个比大多数孩子更加快乐自在的童年。
直到幼儿园大班，你才开始规律地上学。你个性鲜明，特立独行，逐渐让我们感受到了“养育的烦恼”。有一次，你爸爸妈妈没空，由我和你小姨父送你去上舞蹈课，别的孩子都在认认真真地做动作，只有你，趴在教室中间的空地上，翻着打滚，自得其乐，任凭老师怎么喊，你都不听也不理。我在旁看着，又羞又气又急，捱到下课，把你拽到一个无人处，严词批评了你。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那么严厉地对你。
可能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再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的小姨了，我开始管教你，批评你，指责你，甚至吼你，尤其在你上了初中、迷上游戏之后。学校里的你，利用一切课间时间，见缝插针地写作业，总能在放学前写完所有作业，回到家后，你就把全部时间都用来玩游戏，到了暑假寒假，更是没白没黑地玩。有一段时间，只要见了你，我就会批评你，嫌你沉迷游戏、不愿学习，以至于后来你都害怕见我了——或许你唯一还有一丝怕的人就是我，对于姥姥姥爷爸爸妈妈，你是毫无畏惧的。
中考前几个月，你突然有所警醒，你担心自己会考到最差的高中甚至考不上高中，于是主动提出要补习一下物理化学，要走“自招”的路子。全家人喜出望外，你妈妈立马给你报了培训班，你补习了几个月，凭着那股子聪明劲，成绩直线上升，最终以很高的名次被一所还不错的高中自招录取。
如今你在高一，早已不再迷恋游戏，转而迷恋上了网聊。每次见你，你都顾不得抬头，手指翻飞地打着字，时而面露微笑，时而唉声叹气，你沉浸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你找到了自己所认为的最大的乐趣。你拒绝住校，每天晚上9点半回到家，你就开始进入你的世界，直到12点之后才入睡。
昨天，全家人在你家团聚过节。说了半天话，我才突然想起，或许你是在家的。去你房间一看，你果然在呢，在玩平板，你说你正在跟游戏里的朋友们聊天。我默默叹了口气，退了出来。
姥姥说，你前一夜一直玩到凌晨两点多。姥姥半夜醒来，看你房间的门缝还透着灯光，有心想去催你，又想到之前无数次催促批评，惹来的是你更大的情绪和对抗，姥姥只能安慰自己说：元旦放假，就让你放松一下吧。
我听了之后，很是无奈。不是因为你不学习，而是因为这样的熬夜，会熬坏你的身体。
我走进你的房间，你仍在专心致志地聊天，匆匆跟我打了个招呼。我半开玩笑地问你，为什么昨晚睡那么晚。你突然恼了，你是因为刚才听到了姥姥在跟我“告状”，心中本就不爽，如今被我追问，就新账旧账一起发泄了。你顶嘴、你狡辩、你强词夺理，我彻底火了，一把夺了你的平板，厉声呵斥你：“以后你只要有一次敢在11点之后才睡觉，我就砸了你的平板！你买一个，我就砸一个！”我指着你骂：“你活得太自私！你以为身体是你自己的，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你妈妈、你姥姥怎么活！”我颤抖着声音说：“我告诉你，我不怕你恨我，你可以恨我，但我必须改掉你的毛病！”
你僵立在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有不甘和抗议。而我，狠狠地回瞪你，毫不掩饰地发泄我的愤怒与不满。
后来，你说：“如果砸了我的平板，我就不考大学了。”我说：“姨姨从来不要求你考上大学，只希望你爱惜身体。”或许这句话让你重新感受到了一点爱，你突然就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突然就心疼起来，过去拍着你的背，给你递着纸巾，轻轻搂着你，解释着、安慰着。你一直在哭，我一直在劝，终于，我也哭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你啊，我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能把我的努力和精进，送给你呢？如果可以给你，我宁肯自己一事无成。
我轻声问你：“给你报雪漠爷爷的冬令营可好？你去体验一下。”你哭着说：“我们过年前一天才能放寒假。”我又说：“那就明年的夏令营，到时你去吧？”你轻轻点了点头。姨姨无能，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帮你的方法。
还有一个方法，姨姨已经做了。就在前天，我以你的名义拍下了捐书礼包，向上海儿童基金会捐赠30本《妈妈的星星》。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本来打算收到捐赠证书后，再拿给你，然后跟你说，这是送你的新年礼物。多么希望，能用这种方式给你增加一份福报，在你心里种下一颗美好的种子！
其实，我知道，你是个非常单纯善良的孩子，有很多优点。你古筝弹得很好，画画极有天赋，只因对艺术生抱有偏见而不肯走艺术的路子；你本可以免费入读你妈妈任教的国际学校，却因为过于爱国而拒绝出国；你最喜欢养螳螂，为了养好螳螂，硬生生把自己弄成了半个生物学家；你为人坦荡，从不撒谎，绝不矫饰，单纯地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你有你很优秀的地方，也有你很偏激的所在。其实姨姨，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总想影响你，改变你，总想塑造一个更好的你，却忘了，这本是我的执著。
昨天，离开你家之后，回想起争吵的那一幕，我仍然几欲落泪，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奈，也感受到了你的委屈。你多么希望大家都能无条件地爱你啊！而我，多么希望你能明白人生应该怎样活啊！我们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全家人里，姨姨是最后一个糊涂人。你的妈妈在几年前就想通了，与其跟你两败俱伤，不如允许你按自己的方式成长，哪怕这种成长要走很多弯路吃很多苦，也好过破坏了亲子关系。你姥姥这两年也彻底想通了，她每天读佛经、念佛号，没有烦恼了，对你也极少指责。只有我，你的小姨，还在执著着、纠结着、糊涂着。
祺，今年过年，我们可否办个家庭读书会，读一读《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如果你能从中感受到什么，那是最好的；感受不到也没关系，咱们慢慢来。如果你能在明年夏天去武威书院参加夏令营，那就更好了。
姨姨不敢奢望什么。成长的路，只能自己走；执著的苦，只能自己受。
希望有一天，姨姨能拥有足够的爱和智慧，真正地帮到你、影响到你。
希望你始终记得，我爱你，很爱你。
没有智慧地爱着你的小姨
2025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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