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由表演研究小组“周四下午”Thursday Afternoon Lab写作,正文整理自廖书艺、王宣淇、吴张心安对一次即兴演出的回顾,探讨动机与动觉,以及即兴中意识与注意力的调整。
这次演出基于我们近期的即兴表演练习,通过抽取关键词作为种子(关键词取自美国即兴音乐家Mike Vargas《创作的86个侧面》),探索一个“动机”在现场表演中进行发展、转化(或不去发展、转化)的方式和过程。
将表演者和观察者的当下反馈与演出一并向观众公开,是本次分享的新尝试,也是小组成员帮助彼此梳理内在动机,探索排练场作为展演、公共交流与实验土壤的一种方式。
演出以一抹意料之外的浓烈色彩结尾。最后一轮的关键词是“conviction”(确信),在这一概念的启发下,这段不到十分钟的表演呈现出清晰的开篇与收场。宣淇用粉色弹力带抽向地面所制造的巨响,像是一种“pink violence”,有着色彩和力道的戏剧冲突;书艺将充气沙发变成服饰构成的角色形象;欣頔将音响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在观众席与表演空间中运动与穿梭,突然又被书艺用充气沙发包裹,带来声场的一次次改变。一些仿佛默片的行动片段,以及结尾利用帘幕塑造出旋拧、折叠的空间,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像是天外来物,带着一丝危险,在灰色的舞蹈地胶平面着陆……
摄影:谭启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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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感与“可看性”
宣淇:有时我们在一段即兴表演中被观察者捕捉到的具有可看性、戏剧性,和一些能被明确辨识的部分,往往很难与我自己的身体有强烈的连接。不知你们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心安:嗯,观众提到我和欣頔的那段即兴(两人在地面互动,将乒乓球吹向彼此,一边在地上滚动)很有趣,可我当时就不想发展那个部分,因为觉得发展它也挺无聊的(笑)。不过也有和观众视角相合的部分,比如我一手拿着乒乓球,一手拿着网球,站定了一段时间,才降低重心,将它们同时送向地面的那个时刻。观众表示印象很深刻,我也能感受到和自己的连接,建立和发展那个语言是我当下想做的事情。虽然两个球被释放出去以后,我就又被困住了,一方面觉得好像应该再去发展这个动机,但它们已经走了,就跟动机断掉了,那不如就放它走吧。
宣淇:我挺想探究这个问题:当我们的身体在即兴中有强烈感受的时候,不以动作和情绪的剧烈幅度来判断,有多少部分是可见的?我们也能够感受到观众对短时间内的即兴表演有所期待,就像小作文,有明确结构的那种,我们是否为了迎合这种期待而在表演时应该更多启动头脑?
书艺:记得以前写论文,教授让我们去练习“怎么能在一分钟之内,在电梯里就能跟别人把你的这个话题讲清楚”。练着练着,你讲得越清楚,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自己越来越清楚了。我觉得这种短短的表演,或许对凝练有一定要求,浓度比例比较高。 3 分钟、 5 分钟跟 30 分钟、一小时的即兴肯定是不一样。
宣淇:“一分钟的讲解”也许是因为有“长篇论文”的积淀,所以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尝试一些长时间段的即兴练习,然后再看看,也可以长短穿插着练习。
书艺:这个东西就像打坐一样,你说是 5 分钟的打坐好还是一小时的好,对吧?有时候时间太长了容易涣散,用 5 分钟可能更清明一些。就我们现在的情况而言,我看每次基本上都做到 8 分钟会自己找到一个结束。也许这个时间长度,相对是在你能够追踪自己的注意力,对整体空间结构和关于自己内在的身体感受连接都相对能平衡的一个时间长度。如果说撑到一小时,一小时有一小时的挑战,中间肯定会有散掉的时候。或者是,你能不能面对那个注意力离开又回来的状态,前后段落的关系,等等。所以我觉得短即兴和长即兴其实各有各需要面对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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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住、异、灭”
心安:这两天在读Melinda Buckwalter的Composing While Dancing: An Improviser’s Companion,里面有一个练习挺适合我们:用静坐冥想中观察念头的“生、住、异、灭”的方式,观察一段即兴表演的发展。这一练习受到Barbara Dilley的启发,在即兴表演过程中观察动机的变化,说出“开始”、“中间”、“结束”,以感知一段舞蹈的时间。
宣淇:这个“中间”是以什么衡量?是时间上的中间,或者一个内在的制高点,还是什么?
心安:看自己怎么去理解,你的即兴的“中间”。这个练习的目的不是让舞者达到对于开始、中间、结束的共识(当然这也是一个练习的方向),而是探索时间感带来的影响。类似冥想时一个心念来了又走的过程,即兴里也有:一个动机出现了,然后它在发展,然后又灭了,又来一个新的,就是要把这个过程从内在进行标识,并且明确地“说”出来。咱们现在主要还是在用“敲铃”和“计时”这种外部的时间框架在练习。
书艺:我觉得针对时间较短的一段即兴,可以定位哪里是“中间”。但如果是那种更复杂的结构,更长的即兴,有一些元素会闪回,可能就更复杂一些。之所以观众会对“发展”有那样的期望,可能是我们对“住”的这一部分不太敢走得更远。再开启一段新的动机有的时候是更安全的。
心安:嗯,在之前的练习里也发现,动机从“住”向“异”的发展是相对困难的,有时一个动机会叠加在另一个动机之上,有时会有一段时间离题,然后再次回到之前的动机,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有多重生成、存在、变化和消亡的关系。
宣淇:如果在即兴的过程中,用语言或声音来提示“中间”,是不是“中间”就不是“中间“了。还是说这种提示能够带来新的动向?也许会很有趣。
书艺:这就是那个书的名字嘛——“Composing While Dancing”。那本书也提到舞者在舞蹈的时候也同时在编创,就仿佛“编导已死”,而那只眼睛一直在。其实这就是“觉”嘛。
宣淇:最近在排练的过程中在大量尝试不同的即兴,时刻感受着起起灭灭。当“好”的部分被确定下来,再被复刻的时候,它也许就不见了,太微妙了。这给我带来一层思考,“住”是可以被保留的吗,意图保留“住”的状态,到底想要留住的是什么?
心安:嗯,或许有时表演者的意图和观众的期待也会错位。比如观众可能会期待看到关系、叙事性、隐喻、心理层面的东西。那个方向的“发展”,那个动机的“住”,有时也不一定是表演者想要做的那个“住”。
这次引入观众的反馈对我们也很有帮助,比如卿青老师还有另外几位朋友都给了一些不同的视角。是一个能够开放、坦诚沟通彼此的意图和期待的机会。
书艺:你看像 Steve Paxton和Lisa Nelson的那个作品(PA RT)(见文末“延伸资料”),我感觉他们就是有意把所有的东西做到“住”的那个阶段,然后立刻就“灭”。比如Steve Paxton戴墨镜的那种特别故事性的时刻,就只有一瞬,只是点一下,让人还没反应过来,即刻就变。
心安:嗯,要看意图是什么,Steve和Lisa的做这个作品是有明确动机的,他们的“蜻蜓点水”所对话的对象,可能就是一种更为传统的观众的期待,就是想要“破”这个东西。所以哪怕观众抛出有关“期待发展”的问题,对他们来说就像扔在一个壳上,就被弹走了。他们不需要回应这个部分,因为他们就是不想要这个东西。但我们现在还在尝试,两个方向(发展 vs. 不发展)都有一点点。没有特别明确的意图。
宣淇:嗯,我现阶段可能不会在即兴中去杜绝自然而然出现的戏剧性,什么样的发生都可能会出现,但我会对投喂和满足观众的期待保持警惕。何种动机促成怎样的发生比较重要。
心安:是的,也要继续探讨表演者与观众的关系在某一时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表演者意识到观众期待吃大餐,但却没有准备大餐的意图,又会怎样建立和发展这个关系?
宣淇:这里就是没有“传统大餐”,不以吃饱为目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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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机与确信感
书艺:有时候,“发展一个动机”,和“是不是在为观众发展”,也很难区别。因为你也很清楚注意力都聚焦在这儿了,你是要继续推,还是不推?
心安:比如说最后那一段,书艺用充气沙发进行包裹,发展“皇后”的形象,你在过程中有没有什么感受?因为这个意象发展了挺长一段时间的。
书艺:是那个关键词(“conviction,确信”)带给我的能量。宣淇很斩钉截铁地用弹力带抽打地面,就给我了一个出发点。当时“穿”上那个充气沙发,被包裹的瞬间,我感觉我的形态变了,再加上这个词赋予的确信感,它就会让我带着态度,然后也会觉得,既然选择了这个方向的态度,后面就可以延续。脱掉充气外壳后,它就又转化成之后我去抓那个帘子,包裹自己。也是因为前面有“包裹”的这个元素,后面才会发展出那个动机,让我在那么快的时间内去做一个确信的动作。再加上音乐,也会让人考虑,是做更“中性”一点,还是做更有“色彩”一些的内容。
宣淇:抽鞭子的声音没有模棱两可,是特别强烈和确定的存在,但当这个元素出现的时候,我会问自己是否要持续这个部分,如果不去发展,我应该在什么时机舍弃它,当犹豫和摇摆出现的时候,我已经跟自己失联了。好像你已经被故事推到聚光灯下,不得不去发展。
心安:嗯,演后交流中观众好像对于“关键词”究竟是什么都特别在意。朋友永鑫在结束时也提到,他们在建筑考试时也会有在“命题作文”下创作的尝试。他说的这点对我也有些启发。“命题作文”这个形式其实非常常见,有它的功能和生产效益,但同时也在思考是不是我们对于“考试”和“规则”有一些惯常的理解,会觉得抽到这个关键词就要特别明确尊重这个规则,甚至以规则压制自发性,每一句话都要说在点上才是一个优秀的作品。
宣淇:一不留神就会变成看图写作文,去贴合共识的标准答案。
心安:对,我好像不会这样理解这件事情,特别是在更具有包容性的探索空间里,如果还不能给挑战“规则”留有一定空间,只是做高效高能低失误的产出机器,未免也太压抑了。其实“动机”只是一个种子,很多更为迂回的、断裂的、潜藏的、叠加的逻辑都会构成它所能发展出的蛛网的一部分。但想利用它的功能的时候,也不要排斥就是了。
书艺:不过更重要的还是下一个阶段怎么去发展。毕竟这些东西还是个工具嘛。要真正与观众交流,我觉得还是下个阶段的事情。你已经知道要表达什么,或是哪怕是做 Steve 那种,不一定知道主题,但清晰地知道意图和方向的作品。我觉得之前那次我们在“abC 艺术书展”的演出就不错。有观众提到“看到了一个意象的发展”,我也留意到有一个意象出现,但也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不想保持,有特别明确的“画面的流逝”。如果要再请观众,可能要往这个方向发展。
下一阶段再做,比如说,我可以探讨“戏剧性”的元素,它的出现是否合适,我是否要继续发展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会不会让我脱离动觉,脱离本体感受?换句话说,“角色感”适不适合在一个基于动觉发展为主的框架里出现?它怎样出现是合适的?多大比例是合适的?
宣淇:我自己有这种感觉,动觉的部分还探索的不够充分。
书艺:再就是我在过程中感觉到,还是有很多中间点,当一个动机开始以后,你和它建立关系,能建立多长时间?你的好奇,你发现这个东西的乐趣,然后跟你身体产生的连接,你的情感……你可以选择继续往下发展,也可以发展一个新的动机。
以及怎么平衡?是因为怕“空”,所以去制造一些动静,还是这个动机已经死掉了?有时因为你不敢再往前,那个气就掉下来了。在静止的状态中,你要重启或是等待一个新的机会,还是说,敢于让这个动机既不会掉下来,也不会死,真的敢于静止。
我在看自己的录像回放,有时明显动作是做多了。那个时间感跟观众好像有错位。也许再多呆几秒钟,下一个更真实的动作会走出来,但我会早个两、三秒就会先出动作。想起我跟Emily之前做即兴练习的时候,也观察到这个问题。
心安:对于我来说,意识最轻松的一段是和书艺表现关键词 tension,“张力”的那一段。 主要在发展一个成分,没有很多动机交织的“生”与“灭”。也可能是这个词比较容易处理。
书艺:但那一段空间用得少,两个人的关系会“冻结”。我会感到那段比较“安全”,因为有很强的身体的、情感的连接,但同时又怀疑是否能有新的语汇被发展出来。因为新的语汇的发展是非常清晰的,比如心安那两个球扔出去的瞬间,就是很清晰的一个东西。
心安:或许这一段还应该做更长时间,需要长即兴才能发展出下一个动机。在“安全”中耐心一点,或者甚至是不耐烦的时候(笑),下一个动机会是什么。
摄影:符永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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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与意识状态
书艺:演出还是比平时要紧张一些,所以有时观众可能会期待看到更多意象的发展,如果状态更松的话,观众可能就自然没有这个期待。
宣淇:可能不要想着去满足别人的期待。我比较感兴趣如何在即兴中跟自己紧密地待在一起,好像时刻和自己保持联系,就不会有“冲突”在。
心安:嗯,但可能也挺矛盾的,因为那个时候还是同时存在多层关系。
宣淇:起码不要失去重心。如果在失衡的状态中还要启动,就会特别艰难。
书艺:我还想到了一个关于目光和注意力的问题,即兴的本质某种角度上还是“注意力的改变”。有时动作做得太快或者太失焦,可能就忘了这个目光,忘了你跟观众之间,或者你跟伙伴之间的注意力。我想到之前看的一段即兴视频,三个舞者,有两位的眼球就特别转,能感觉到他们是打开的,在发现东西,但另一位眼睛是锁住的。他就一直在很认真“跳舞”(笑)。
心安:我也特别关注眼睛,从眼睛的状态能看到身体的滞涩感,能看到ta是在想事情,在感受什么,还是陷在困惑和自我批判当中。眼部的张力有很多信息。
宣淇:我也见到很多表演者的眼睛和头永远是一个方向,仿佛被什么笼罩住了。
书艺:一个人的脑袋、眼睛一锁住,肯定是在思考。眼睛没办法动,然后头、脖子也没办法动,然后就一直是这种状态。我还挺明显的。因为眼睛跟脊柱连着,眼睛锁住,脊柱肯定锁。
最近发现,其实身体物理性的感觉很强烈。比方说,如果我觉得现在被锁死了,可能就物理地去调节身体,然后就真的打开了。然后当你物理地去改变这些东西的时候,整个气压也是在变化的。
感谢小野空间,以及朋友们的反馈与支持。
文章原载于公众号“Kine x 即兴生命”。
文/ “周四下午” Lab
延伸材料
1. Melinda Buckwalter. Composing While Dancing: An Improviser's Compani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2010(Libgen上有资源)。
2.Steve Paxton和Lisa Nelson的演出,PA RT(1983):https://vimeo.com/103767442
“周四下午” Thursday Afternoon Lab
2021年冬,一个普通的周四下午,一次看似随机的几位做表演艺术的老友相聚,自发形成一个常规身体实践研讨小组。以接触即兴、身体哲思、身心觉察为基础,在共同收集与“发明”的练习中进行发问与探索,打开觉知与表演的可能。小组成员热衷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习以为常或不易察觉的动机与视角,带着这些细微的观察,在空间中成为彼此的眼睛。观看与沉思交替相续,一种相互支持、有机、自发的组织形式逐渐形成。
发起成员:廖书艺、黄睿明、陈欣頔、王宣淇、康桐歌、吴张心安
Thursday Afternoon Lab (TALab) is an interdisciplinary collective comprising artist-researchers, performance-makers, actors, and somatic practitioners based in Beijing and New York. Founded almost serendipitously on an ordinary Thursday afternoon in Winter 2021, TALab delves into the boundaries between the everyday, the workshop, and the performance through dynamic and experimental approaches to movement-based art and choreo-politics.
As the group's name signifies their commitment to the temporal, everyday, and decentralized practices, they challenge the prevailing value system of neoliberal meaning-making, efficacy, and individualism. Instead of constructing a world or community ex nihilo, they aim to rediscover and revitalize the existing relationality and entanglement, pushing against boundaries and paradigms that fragment and regulate the everyday. Through a unique blend of techniques (including Contact Improvisation, Feldenkrais method, Body-Mind Centering, Tai-chi, craft-making, and Zen Buddhist practices) and theoretical frameworks, TALab aims to create an inclusive and transformative environment for artists and participants alike. Their recent works have been presented at Danish Culture Center (Beijing), abC Art Book Fair, and Yuan Art Muse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