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ta Little:自我感知的重组 · 接触即兴中的注意力训练 |「身体时间」· 文献

文化   2024-08-30 19:58   美国  
注意力是感知自我、时间与空间的根基,也是即兴创作的源泉。舞者的注意力不仅是对他人的回应,而是超越了舞者自我界限的、丰富的“关系现场”。
在上一篇对话“无限短的开始”中,「身体时间」舞蹈周策划组探讨“纵向展开的时间”和“注意力维度的时间”这两个范畴。我们延续这一探索兴趣,与大家分享接触即兴的初代实践者Nita Little的文章《自我感知的重组:接触即兴中的注意力训练》。
在共舞的时刻,我们向彼此给予如同左手对右手的善意,以“一个身体”的方式协同运作,将注意力的训练视为一种在身体、意识、社会和政治层面的创造性实践。
‘Restructuring the self-sensing: Attention training in contact improvisation’, Journal of Dance & Somatic Practices 6: 2, pp. 247–260.

原文|Nita Little 

译者| 吴张心安 



摘要 
在本文中,我探讨了如何将接触即兴(Contact Improvisation)视为一种注意力的训练形式——即在运动中培养对注意力的觉察——以及这种练习如何改变舞者的自我意识。本文认为,在接触即兴中,身份是一种“给予的行为”(an action of giving):通过建立关系来支持复杂的动作,激发新的潜能。在积极的关系实践中,身份来自于主动的感知,而非被物理形态束缚。这种积极的实践开启了另一种“注意力政治”的可能性。本文将结合自身的教学经验,阐明注意力技术的实践与相关理论之间的联系。通过参考表演研究理论学者和接触即兴实践者对“关系”概念的讨论,本文提供了一种新的语言,以理解接触即兴在21世纪持续发展的政治意义。


捏塑陶器时,我的双手以整体的方式协作——它们各自施力,将陶土捏塑成碗的形状。虽是独立行动,却共同完成了一个动作。(Little, 1972)


接触即兴(Contact Improvisation, CI)是一种舞蹈形式,要求舞者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进行持续的身体探索。我们与舞伴一同坠落与飞翔,有时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当舞者的注意力集中于当下每时每刻的运动体验,而非身体表现时,体验的颗粒度就会愈发清晰。正是具身化的注意力的指向,极大地决定了每个动作事件的结果。接触即兴教师和舞蹈艺术家丹尼尔·莱普科夫(Daniel Lepkoff)提出,“注意力先于感知”,强调了注意力如何塑造着我们的体验及其潜力(2011: 40)。在舞蹈中,我们发现注意力本质上是富有创造性的——它是即兴创作的源泉。劳拉·西沃尔(Laura Sewall)将注意力称为一种“对齐”(alignment),强调其指向性:我们的注意力指向哪里,我们的行动就跟随到哪里(1999: 96)。在科泽尔(Kozel)的研究之后,迈尔斯(Myers)和杜米特(Dumit)提出,注意力的对齐(attentional alignments)存在于“回应性”(responsivities)之中,即在身体接触中,舞者通过不确定的实验和提问来感知彼此(2011)。这种回应性存在于两人或多人接触的过程中,他们通过交换身体重量进行创造性的交流。将注意力训练视为一种创造性实践,不仅影响我们对自身体验的认知,也影响我们与他人相处的方式。创造性的注意力使我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感知每一个瞬间,这也是舞蹈的核心所在。


对“注意力”的注意力

Attention-to-attention


自20世纪70年代初接触即兴出现以来,我一直在全球参与推广接触即兴(Banes 1987;Novak 1990;Koteen 和 Smith 2008),而我的参与甚至始于接触即兴尚未得名之前。在教授世界各地的舞者时,我发现自己倾向于关注他们如何将时间作为一种实践,更确切地说,是如何在每一个流逝的、由身体决定的瞬间中定位自己,无论快慢。42年来,接触即兴发展和实践的经验告诉我,我们如何体验时间的动态变化,决定了我们如何与这些舞动中的关系相遇,并理解它们。回应性体现了“与时间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不追求极度压缩时间”(Myers 和 Dumit 2011: 247)。相反,我们在富有创造力的即兴动态中,感受着一个个变化的体验。每个瞬间都给出了体验它所必需的时间,这种时间的延续存在于互动(interactively)与内在(intra-actively)的动态之中,而非由外部或先前的期望来设置。

对注意力的注意力是一种实践,它为舞者的时间定向奠定了基础。我们在时间中体验事件的方式是灵活的,随着注意力的转移而变化:时间感与注意力紧密交织在一起。此外,由于时间是接触即兴中具身化的给予(embodied giving)的感官基础,因此,自主移动的身体对彼此注意力的关注,为我们理解“什么是注意力的政治”提供了一些可能。作为一种体验性的事件,触摸是持续的(Manning 2007)。要更好地接触——或者说,让触摸充分地、具身化地体现——我们需要培养体验空间和时间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来自于注意力的训练。

通过让舞者放慢对时间的体验,而非仅仅放慢动作,接触即兴舞者的注意力得以与触觉体验相对齐、融合,引导我们深入到实践者们所描述的人际/人内关系(inter-/intrapersonal)和生态关系之中。而关系所构成的生态,通过我们的触觉所传达的信息(前提是我们在聆听这些信息)形成一种社会政治:支持、解放、要求、提供、建议、选择加入、选择退出,等等。这样一来,每次触动都具有意图和表现性:无论在交流层面还是政治层面,它都从不被动,而是与每个舞者个人的福祉(Manning 2007)以及对于其他舞者的关怀息息相关。相反,盲目的触摸,则与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无异——从注意力导向选择与行动的角度来看,这种不知与不察,在人际交流和社会层面会更容易凸显出来。触摸可以是封闭的、遮蔽的,也可以如同敞开的门一般开放和邀请,也可能是其他状态。身体的细致感知将皮肤、筋膜、器官、骨骼和体液转化为聆听的工具(Cohen 2008)。在触摸中保持当下,意味着在时间中保持活力,这样一个人才能即刻捕捉到一种新的社会政治关系的展开。若没有时间感知的能力,这些沟通层次就无法被知晓,也无法作出回应。如果一个人无法在时间和空间上保持灵活的自我意识,这种触摸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个人的政治立场也会受到自我的限制。

在接触即兴中,随着舞者时间感的增强,自我在触觉中发生着重组,他们在体验的交流中持续地保持当下,在每个时刻向彼此开放、延伸。在坠落中绵延的触觉是一种激进的行动,它启动了深刻的重组,并从根本上重塑了自我意识。正如理论家安·库珀·奥尔布莱特(Ann Cooper Albright)对接触即兴的描述:

在上与下之间悬置,伸展自己的意识,捕捉坠落的瞬间体验——这些生理体验指向一种存在的开放性(其中也包括,在当代西方社会中讨论的对自我/小我的悬置)。

(2003:259)


接触即兴“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身体和身份的传统西方观念”(Albright 2003: 208),深刻地影响了自我意识。当我们的能力发生变化,打开新的经验维度,改变对自我身份的理解就具有了政治潜能。而这一临界点正是价值观转变的时刻:我们不再将稳定置于不确定之上,将权力置于运动之上,或将客体置于其关系之上。

2010年,布莱克·内利斯(Blake Nellis)和亚伦·布兰德斯(下文称“白兰度”)(Aaron Brandes [Brando])在美国的Earthdance的接触即兴表演生动地展现了这些社会政治价值观的变化(Brandes 2010,译注:视频见参考文献中的链接)。布莱克和白兰度在连续的动作事件中起落有致,有时是两支独立的动作形态,有时则呈现为协调一致的整体,接着又回到两个个体当中:在相遇和分离的瞬间,一种触觉语言在毫秒之内轻松形成、变形和重组。他们的表演展现了一种复杂的、动态的思想交流,而这种交流得益于在精细调节和感知时间的同时保持当下的能力。

注意力的训练

Training Attention


我之所以把接触即兴作为“行动中的政治”来教授,有许多原因。首先,我强调一种给予的精神:重量和注意力是用来“给予”的,而不是用来“支付”的,与英文中的“paid attention”(“支付”注意力)所暗示的交易关系不同(Sewall 1999)。在舞蹈中,我们交出自己的重量,从而调控我们与地球之间独特的平衡关系。这种给予重量的身体行为,与给予注意力的方式是一致的。给予注意力是一种赋予其对象力量的行为,并与其所给予的对象保持一致——无论是一个动作、一个人、一辆车、一段文字,还是一个想法。其次,当我们给予的是具身化的注意力,新的自我意识也会随之形成,开启创造性的关系动态。这种动态具有疗愈的能力,因为正如特蕾莎·布伦南(Teresa Brennan)所指出的,注意力是“活”的(living),而“活的关注”是一种促进福祉的生物力量(2004:34)。梅洛-庞蒂将注意力比作探照灯,强调其方向性(1962:30-31)。然而,注意力并非是行动的决定因素。正如布伦南所说,注意力,与所有行动一样,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和调节。

以下是一堂我用来提高舞者注意力的接触即兴课程的例子:首先,让他们将自我意识向外扩展,延伸到空间当中;与舞伴接触时,持续关注自己的注意力;感受即将到来的时刻,刚刚过去的时刻,以及当前所处的时刻。通过将自我延伸至舞伴中,他们可能会感受到动作在自己身体上的回响。同时,他们也可以追踪自己的身体感受,这是理解动作如何影响我们的关键。当舞者们捕捉到这些感觉时,我会让他们持续关注未来、过去和当下,逐渐增加注意力的参与,关注头部、手臂的螺旋各自持续的时间,以及与舞伴一同流向地面的过程中躯干的扭转,等等。

要求舞者关注超出他们实际能力范围的事物,会让他们的注意力加速,直到“爆发”(“pop”)。马丁·基奥(Martin Keogh)将这种“爆发”描述为舞者对时间和空间的“开放”或“扩展”(2001),从只关注单一事物的状态,扩展为同时关注多重事物(Manning 2007;Massumi 2002)。在这一刻,我们意识到体验空间/时间与身体感知之间的紧密关系(Videoda 1987)。他们的注意力迅速从身体的一处转向另一处,从自身的四肢转向舞伴的肢体、地面。注意力不断切换,使“思维肉体”(thinking flesh,Albright 2003;Olsen 2002)向所谓的“周边注意力”(peripheral attention)敞开。

在此过程中,有两件事发生:首先,以身体的方式注意周遭的一切,或者在意识介入之前做出行动决策,使舞者能够更快速、细致地移动。虽然他们的移动速度可能也更快了,但不是必然,这种情况在慢速移动时也会发生。其次,通过意识的加速,体验的持续时间被分割成一系列快速、连续、细微的注意力片段。这些细微片段减缓了我们对时间的感知——类似于人们在事故中经历的时间感受,只是没有伴随肾上腺素的飙升。

当布莱克和白兰度的身体即将坠落时,这种坠落可以被体验为一系列逐渐展开的可能性,在其中,人们可以关注多个可能性,以及每个可能性中的多种动作:收回双手、扭转躯干、转移重心、头部倾斜、准备着陆、伸展四肢。这种通过快速切换注意力来放慢时间的体验,与初学者的体验截然不同。对于初学者来说,坠落可能只是一个单一动作——一个巨大的时空块——几乎没有选择自己轨迹的余地。

在极慢速的状态下,舞者的注意力在不同地点、关系和灵活的时间长度间来回切换。布莱克感受着白兰度一个个微小单元的物理倾倒;布莱克通过自身内在核心的上升,进入白兰度的轨迹,推动他来到一个更为延展的弧线中,找到一条更简单的路径;白兰度的小块重量在边缘聚集并倾倒,汇流成重量的瀑布,并通过后背来同步追踪坠落的轨迹;布莱克在倾倒的同时上升,成为瀑布的一部分;布莱克伸手触地,双腿高抬,与白兰度保持紧密的滚动弧线,在快速倾倒中不断增加重量,两人仿佛粘连在一起,然后又一次分开。多个时空轨迹共同创造了一种没有预设的音乐,在当下的体验当中即兴生成。想要持续连接的意图,以及在幅度更大的动作中体验那些微小的、多重缝隙的能力,导向了他们最终的运动路径。这些能力使他们得以更好地“响应”(response-able)彼此(Barad 2012a;Manning 2007)。

他们的舞蹈得以如此展开,关键在于对当下的感受力(the “feel” of the moment)——布伦南称之为“鲜活”的注意力的部分——是它引导着我们的即兴(Nachmanovitch 1990;Albright 2003)。每个充满具身化体验的局部位置,都因其独特的时间变奏而鲜活,从而与另一个位置形成丰富的关系,它们互相交织,并不断重制彼此连接的方式。每个位置都有其独特的时间面貌:一侧与另一侧肘部的运动轨迹并不相同,而你、我的运动轨迹也各有特点,每个局部都有其特定的偏好和优势,形式和实践。

当我们在这种对位中实现关系时,我们是去中心的、不稳定的,在移动与被移动当中。因此,我们体验到音乐家兼接触即兴教师/表演者朱尔斯·贝克曼(Jules Beckman)所说的“多节奏”(polyrhythms)状态 [1]——移动的诸部分及其关系,各个地点和位置在独特的时空模式和轨迹中相互作用,形成一种复杂的音乐(来自我与朱尔斯的个人交流,2013)。多种关系的同步体验是空间性的。通过感知空间动作和互动的复杂性,将其视为一个时空体积,我们正在主动地进行“空间化”(spatialize)。这是一种扩展的感知,如同时间的运动——对多个交织发生的轨迹和地点之间关系的同步感知(Massey 2005)。

为了培养舞者在时空中定位并扩展自己的具身体验,我支持舞者对注意力的表达。我希望他们体验在大、小范围(或不断变化的范围)之间的注意力切换,以及在局部和空间切换的感觉。这是我从史蒂夫·帕克斯顿(Steve Paxton)那里学到的注意力训练的延伸,帕克斯顿将平衡的“小舞蹈”作为研究身体意识状态的一种途径,并称之为“内在技术”(2003:175-183)。与“小舞蹈”类似,内在技术培养舞者将自我视为一种空间组织,沿着运动轨迹与各种几何形状展开,并有能力在过程中感知变化及潜能,形成多层次的、精细调整的决策。这种练习让舞者达到一种深度的放松,同时建立起他们在触摸中被触动、在变化中被改变的快速反应能力,唤醒对身体多重节奏的注意力,其中也包括对“小舞蹈”中的站立身体的关注。

具身化的注意力
Embodying Attention

在接触即兴中,当我们跳舞时——当我与你共舞时——最初的相遇是以两具运动中的身体接触开始的(touching flesh to flesh)。然而,随着触觉体验的深刻变化,接触将不再仅仅停留在我们的表面,而是变得更加具有空间性。我们的触觉在共享的内外空间中流动并被感知。同时,由于身心总有其独特的语境,触觉的流动本质上也是关系的展开:我们共同构成一种身心环境(a bodymind environment),一种运动中的生态(Nelson, 2013; Olsen, 2002; Manning, 2007; Sewall, 1999)。我们在创造时间和空间,或者用艾琳·曼宁(Erin Manning)的话来说,我们在进行着“世界化”(“worlding”),我们的共同构成超越了个体的独特存在(2007: xxi, xxiii)。这种体验也可以描述为,自我(self)扩展为一种感知(sensing),一种自我感知(self-sensing)。我们如生态一般转化,以存在作为一种行动,相互依存、交相辉映。表象来来去去,时隐时现,而从中真正涌现的,是空间思维关系完满的几何形态,催生出更为广阔、狂野的舞蹈(Little, 2010)。

这种关联性的涌现,关键在于具身化的注意力。这种由物理层面的身体给予的注意力,赋予关系无限的可能性。随着实践的深入,触觉在倾听、交流、认知以及被认知中得到表达。我们的身体节奏与舞伴的节奏相互交融,形成一种音乐。这种转变重塑着关系中的一切可能性。正如曼宁(Manning)在《触觉政治》(Politics of Touch,2007)中所指出的,政治实践的潜力既受到我们彼此间关系经验的限制,同时也受到其解放。触觉的舞蹈揭示了权力关系如何在我们之间流动。

通过触觉,行动展现了其在注意力层面的复杂性、流畅度、和谐与优雅,或是显现出费力、不和谐与差异;展现出倾听、响应,或是显现出无明、拒绝、强迫或漠视。这些差异之所以显现,是因为触觉需要在时间中展开——感知存在所需的细微时间刻度,让我们能够理解局部位置如何在运动中得以“空间化”,进入形态交织的丰富维度。具身化的注意力是舞者潜在能力的关键,这种能力为关系提供了新的可能。舞者在微观时间段中的定位方式决定了舞蹈中的人际政治,而政治行为也在潜能中生成。如何在时间与空间中将自我视为一种现象,塑造着感知、经验一个片刻的途径与内容。

具身化是一种根植于身体的注意力。当我们能够给予具身化的注意力时,我们也在感知自我;我们触及局部或空间,或二者同时发生。接触始终是双向的,是共生的。身心合一的接触并不限于肉身(flesh-bound),它是关系性的。它可以在局部间移动,也能够以一种空间形式移动,带来截然不同的触感。作为空间,触感沉浸在多重的体验点当中,是一种空间化的过程。在舞蹈的时刻,“我”可能会得到扩展,以能够容纳你,这意味着我的范畴和形态在不断变化。揭示触觉在物质层面的延展能力,关键在于如何将时间与体验切分得非常细薄,从而深刻理解每一毫秒的独特体验。

当以这种方式切分时间时,我们便可以谈论两个更为重要的概念——现实(the actual)与虚拟(the virtual)。我们需要把这两个概念放在实践当中理解,以便在舞蹈中感受时间。我们可以说,现实源自于身体的实际体验,从肉身的形态出发,而虚拟则是影响/正在影响/即将影响过去、未来以及交织发生的运动或事件的那部分自我,它们构成一种关系的生态。舞蹈理论家艾琳·曼宁(Erin Manning)认为,身体是无法被定位的(un-locatable),因为它既虚拟,又有形。她认为“自我”在运动中,从未被定位,而位置只是转瞬即逝的记忆,注定消逝。曼宁认为:“一旦谈论身份,我们便回到了一种固定的身体状态。而一个处于运动中的身体——一个感知的身体——是无法被识别的(此处‘识别’意为‘被捕捉’)”(2009: 3)。我们不去捕捉自我,而是将自我扩展,以同时容纳现实与虚拟的体验。

体验是在现实与虚拟的动态中形成的。在舞蹈中,舞者正以注意力的投入来使他/她的世界成形。当这种注意力转化为现实,我们便不再将自己与运动分离,也不再将触摸与其所产生的影响分离:它们交织成一种复杂的自我感知。作为一种生态行动,一种不断变化的自我感知,流动的身份改变了潜在的关系政治,它超越了责任,抵达大卫·阿布拉姆(David Abram)所称的“共通”(communion,译注:也有团契、圣餐意)(1996)。改变我们的自我意识至关重要,因为新的潜力将从中生发。让自我成为一种感知,是注意力逐渐明晰的一种实践,随之发展的是我们对时间与空间的拓展能力。

当我们跟随凯伦·巴拉德(Karen Barad)的思路,将理论物理学与触觉联系起来,并以这种方式跳舞时,可以说,我们即是感知能力的体现;用巴拉德的术语来说,我们在进行着“内在作用”(intra-acting),因为我们正在改变我们所观察的事物。舞蹈中的关系需重新定义为内在作用(而非相互作用[interactions]):“正在观察的主体与被观察的对象是不可分割的(Barad 2012b: 6)。如巴拉德所述:

没有预先存在的个体对象,也不存在具有确定边界和属性的对象,更没有固定的概念可以用来描述它们的行为。现象中的对象(objects-within-phenomena)的边界与属性,以及在某些语境中的确定意义,是通过特定的内在作用实现的。在本体论层面,现象与内在作用着的主体是不可分割的。

(2012b: 6-7,强调为原文所加)


在量子物理学中,感知具有行为力。感知活动会改变被感知的事物,这种改变不仅仅是“不同视角引发的不同回应,而是存在意义上的改变”(Barad 2012b: 6)。因此,事物如何被感知,就显得至关重要。我注意到,布莱克是如何触及并“穿透”(into and through)白兰度的动态,使他们协同一致,同时保持各自的特征,形成一种连续的流动。虽然,除了流动之外,布莱克本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但他所保留的选择的能力促生了时间与空间层面的表达。一个人跟随另一个人的轨迹所激发的潜能,与他们的感觉、感知和思想(sensing felt-thought)紧密相连;二者都在彼此的延伸、在场和身体聆听中移动。

巴拉德的理论对我们很有帮助,因为它引导我们超越绝对的、固定的身份,从而认识到经验能够松动,即便是像基于感觉的思维(a felt-thought)这样的注意力行为,也能在物质层面改变世界。在空间中体验自我,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清晰地表达时间和空间的方式。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同样受到量子物理学的启发,认为这种高纯度的清晰表达来源于这样的一个事实——“身体无法与自身绝对吻合”(2002: 4)。自我作为身体的所在之处,作为一种位置,它的连续感甚至并不来自于一个移动中的目标,而是源于其虚拟(virtual)层面的存在经验。因此,灵活的自我感知是如此重要,因为它能够延伸并适应运动的多重特性,并认识到每个部分都有其独特的时间变奏。

从巴拉德的理论中,我们可以推及一种在多个层面、多种范畴上运作的自我感知。自我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时而定位,时而错位,在灵活的尺度上成为自我与“他者”(2012a: 214)。这种洞察力与我们的体验一致,在局部位置与主动的空间化过程之间进行灵活转换,使经验成为一种创造性实践。当我们将自己视为一种自我感知,我们便进入了一个更广阔的关系领域。因此,感知不是被动的,它具有能动性,是一种能够使自我意识变得更为灵活的实践,一种世界构建(worlding)(Manning 2007,2009)。

现在,我们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自我进入舞蹈,移动或被移动。将时间与空间想象为注意力的活动,改变着我们所遇见的世界。我们的舞蹈自我可以将时间空间化,以实现我们的体验,进入更为广阔的领域。舞蹈中的各种关系在运动中交织、并行,这些轨迹是我们从物理层面体验自身的方式。反之亦然:当自我在关系中以多重并行的轨迹展开,我们便体验到自我在不断形成的过程。多重轨迹的出现,预示着“自我”正在以“自我感知”的方式得以实现。

实现(actualizing)是一种政治性的行为,是一种注意力的行动,塑造着自我感知。具备感知的能力(sense-able)意味着与我们所体验的世界合一,而非仅仅“置身其中”却与之分离。当我们以这种方式将自我实现为世界的一部分,运动的可能性便会成倍增加。通过真实的人们在运动中实现他们的世界,这些可能性构成了另一种注意力政治的基础,不同维度的注意力是建立关系的根基。当注意力的行动从全新的自我想象中出发,其潜力也随之丰富,从而增强了关系的可能。

这些洞见可以帮助我们重新思考空间和时间层面的注意力。身体形式是定位自我的一个层面,而开放的注意力则构成了另一个层面,它与关系一起灵活发展,形成变化的空间。我们可以选择在身体内、外集中注意力,使自身空间化。当我们打开空间层面的感知,我们开始与虚拟自我互动,而这部分的自我也是我们的一部分,它影响着肉身形态内外的世界。当我们允许自己如世界一般被移动时,虚拟自我便会成为我们的动因。舞蹈将邀请我们在局部与空间、现实与虚拟,以及世界化的多样形态与范畴之间切换我们的注意力。

及时回应
Responding in Time

在“给予”的练习中,有几种不同类型的回应能力(response-ability)。一端是正在学习如何回应的初学者,他们几乎无法感受到当下多样的选择,因为他们的注意力是片段化的、分散的,难以感知关系中的灵活性。而布莱克和白兰度则通过关注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断地为行动提供信息。他们能够感知到多重并行的虚拟状态,这些虚拟状态成为轨迹,构成正在生成的关系。轨迹推动着他们,形成曼宁和马苏米所说的生态关系性(ecological relationalities)。通过把“自我”看作虚拟/现实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得以了解它的深意。例如,快速且开放的注意力能够帮助我们关注细微之处,从而使“给予”行为成为可能。与布莱克追踪白兰度的方式不同,初学者往往无法把握与舞伴安全协调翻滚的时机,无法轻易地将注意力转移到舞伴身上,无法判断舞伴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着陆,也不清楚舞伴是否已经着陆。他们无法在自身的感知中切换注意力,因此难以体验到舞伴在身体和心理上的各种变化,也无法感知自己与舞伴或地面之间的互动。初学者往往只关注自己的身体,而忽略了舞伴的身体,因此在跌倒时的选择要少得多,因而可能会危及彼此的安全。

然而,通过以自我感知的方式存在,布莱克已经将注意力空间化,以追踪白兰度的接触直达他的内部空间。他能够感受到白兰度以多种方式倾听他的回应,并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他还通过空间化,感受白兰度对于未来(即跌落的那个当下)的反应。而白兰度则通过空间化进入了当下的虚拟空间,感受着地面的上升,感受着他过去的经验,以及他向下一个时刻的延伸,这些都为布莱克提供了着陆的支撑(Brandes,2013)。两个同时坠落的舞者或许会感知到虚拟的存在,因为它真实地存在于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中。在此基础上,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灵活性去做出对双方有利的选择。

曼宁和马苏米认为,身体与虚拟自我是一致的,这是建立在注意力进一步增强之上的体验,是一种能够将时间细化到分秒间的技术。当多重的时空动态徐徐展开,并将虚拟转化为体验时,舞者会感受到注意力在快速切换中得以敞开。我通过引导他们超越身体层面(somatics)的感知,进入空间,包括彼此之间的“空间”,“仿佛”(as if)他们能够切实地感受到对方身体与意识的变化。在练习中,舞者们也留意到,即使是无比细微的决定,当舞伴做出这个决定时,触感也会随之改变,他们开始感受到“思考”的存在。这是一种虚拟信息影响现实的体验。在这些时刻,他们可以在多维度上触摸彼此和世界,从而加速和改变他们的关系实践,从被动反应转向主动回应(response-able)。就像探戈的初学者逐渐成为有经验的舞者一样,接触即兴的初学者也会逐渐成为更娴熟的舞者。

当舞者进一步认识到,舞伴的变化会在每一瞬间改变他们自身及其潜能时,这就是一种“实现”的过程。这是在通过触觉来感受时间。当他们通过扩展感知来识别自我时,他们就超越了被动的回应,进入到更为即时的状态:一种共通状态(commune)。布莱克和白兰度在共舞中有许多交流的瞬间。在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上跌落之前,他们都在实现他们的关系。灵活的注意力使交流变得成熟,进入共通,从而使他们能够一同着陆。这种共通关系必然是一种善意的关系,这为将接触舞蹈作为一种全球政治行动的传递提供了另一个理由。这种善意就像左手对右手的善意一样,不需要刻意设置无害的意图,因为作为共同的身体,它必然如此。值得注意的是,为了让这种共同坠落在共通中变得流畅,我们并不需要完全平等的参与,也不需要一致的思维或共同的信仰。即便只有其中一位舞者以这种扩展的自我感知进行运动,两人也都会从中受益。

时间的实践决定了各种空间协调及其可能带来的政治关系。当两个进入共通状态的人一同坠落,他们相互交织,共同实现。他们的实际体验与虚拟体验构成了一种完整的自我感知。他们的自我意识和边界是流动的、运动的,彼此包容。

我们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存在于舞伴的形态当中,感到舞伴是否知道我们(给予者)意识到自己的重量对他/她各个部位的影响,以及这种重量对我们共同运动的影响。每一个毫秒的动作都体现了一种与世界共同行动的能力,这种时间感如此灵活,正如触觉一般。那些蕴含着舞伴的思想的行动(thoughts-as-actions),也同样属于我们。就在一瞬间,就在我们共同存在的这个形式之中,我们感受到这些思想的流动。并不是说这种协调让我们趋同——远非如此。正是这种相遇中的差异,激发了行动和新的关系。每个瞬间的意义只在那个瞬间有效。

具有回应能力的注意力
Response-able Attention

加速的、清晰的时间练习使我们与注意力的动态相认同,塑造出一种具有生态意识的自我,使共通成为可能。作为舞者,我们不仅共同坠落,也在坠落的过程中飞翔,通过微小的调整协调一致,因彼此的存在而更加美妙。就像两只手一样,我们的神经系统是相互贯通的。我们与舞伴在时间中移动,舞伴就是我们自我感知的显现。共通超越了简单的反应。我们不再只是对舞伴做出反应,甚至不再只是回应舞伴。在共通中,我们就是舞伴。回到本文开头的题词,想象两只手如何协同运动,塑造一个陶碗。当它们在一起,它就成为了空间,甚至成为陶土本身。因此,当舞伴移动,我们早已随之而动,这个行动并非源自一种决定——决定早已存在于此——而是通过具身化的注意力,我们共享了舞伴的注意力。当她/他移动时,我们在一个包含着舞伴的多元存在中运作。从体验上讲,每个人在起舞的同时,也成为了一种整体的身心存在。尽管在视觉上看似是两个人,但我们内在的感知却构成了多元合一。

在这一刻,身份不再局限于大小、形状、体验的范围或数量,舞蹈使我们的身心能够开放更多的潜力,并减少恐惧。正如巴拉德(Barad)所描述的:

在一个重要的层面上,在一种令人屏息凝神的亲密的意义上,触摸、感知,是物质所做的(what matter does),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物质的存在(what matter is):物质是回应能力的凝结。触摸就是一种回应。所谓的‘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是由回应能力构成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因对他者的回应而构成,因他者而构成。‍‍

(2012a: 215)


巴拉德呼唤一种新的感知方式和伦理观念。这是一种包含“无限他者性”(an infinite alterity)的触摸伦理,在这种伦理中,一个人的自我与“他者”的自我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义务关系中。她指出:“即使是最微小的物质单元,也是深不可测的复杂存在”(Barad 2012a: 214-17)。这种理解物质的方式激发了对所有部分及其内部作用(intra-actions)的尊重。这是一种重视每一种范畴和位置的做法,同时也让我们不再过分简单地看待个体形式。将巴拉德的思想转化为政治实践,应从感知那些微小的事物开始,包括那些尚未物质化(not-yet-material)的事物,这些事物影响着更大范围的行动,影响着当下重要的行动。

关注回应能力为接触即兴带来了什么,能帮助我们说明具身化的注意力和行动的伦理:

· 我们对时间的体验是灵活的,可以创造性地加以实践,从而在与他人不确定的反应中充分捕捉细节。

· 我们并非“有责任”或有义务对舞伴“负责”。相反,我们具备回应的能力,能够在当下充分回应,以这种方式支持着舞伴。我们并不想成为舞伴的监护人,因为那会带来深刻的身体乃至政治上的危险。回应能力是一种更强大的关系实践。每个个体都有其独特的路径——那是她/他自己拥有的路径。最具回应能力的关系即是共通。当我们跟踪舞伴的感知时,感受到那些模糊或不确定的区域,以读取他们的“边缘”在何处,那是他们的舒适区的边界。我们会对这个区域——他们的健康与福祉的区域进行回应。而他们将在这个区域内敞开,并焕发活力。当我们与舞伴一同运动,并成为我们的舞伴时,我们也就具备了回应能力和存在于这个区域的能力,而他们也是如此。我们因为彼此而走得更远。此外,区域因彼此而扩展。我们作为一个更大的自我感知体在回应,一种共生的存在而回应。我们不去缩小关怀的范围,而是扩大它,并进一步地给予。

· 作为一种不断变化的边界,身份不受相同性的限制。这一过程也不同于抓取的行为。相反,通过注意力,我们体验到了虚拟的世界化过程与现实世界的共存。因此,我们的身份是高度灵活的、个性化的,具备做出多层次回应的能力。

· 自我感知是多面向的,它具有联觉性。我们关注不同形式的思维/感知,换句话说,我们以感受的方式思考(feel thinking)。

· 通过一种复杂的、多层次的思维,囊括舞伴的思维,并成为多重感知者。我们的感知就是我们的身份认同。我们被带入与环境产生共鸣的行动中,从而作为一种对齐而协同存在的生态(ecological alignments of being)行动着。作为生态系统,人类与非人类都拥有虚拟和现实的交叉轨迹,横跨多个尺度,包括极其微小的、包罗万象的、现在的、未来的和过去的层次。

· 当一只手与另一只手共同运作,我们是在共通中(in communion)而非在协调中(in concert)行动,我们在内在作用中(intra-actively)而不是在互动中(interactively)行动。我们带着对政治的认知而行动,从而认识到这些行动的社会与政治意义。然而,我们的行动不以权力为基础,也不是出于分裂或等级的考量。我们在主动“实践”如何创造我们的主体性,而不是被迫成为一个孤立的主体。

体验个体内在及外部的多样性,会激发关系的不断变化,通过积极参与应对不断变化的权力差异,应对它们在运动中的上升与下降、出现与消失——这是一种带有精准意图、清晰表达的技术。地理学家多琳·马西(Doreen Massey)提出:

若经验不是内在感觉的连续体(纯粹的时间性),而是事物和关系的多样性,那么其空间维度就与时间维度同样重要。这是在为一种不同于文化规范的存在和思维方式辩护——从而想象一种更为开放的存在态度,实践主体性(潜在的)外向性。

(2005: 58)


注意力的实践将自我感知从个体化的、一个身体对另一个身体的行动,转变为具有流动边界的身心延伸,从而导向不同形态的政治关系。生态关系接连涌现,改变着形态与功能,带来灵活性与潜力。这些都是重新思考自我作为一种感知生态体的可能性。接触即兴邀请我们发展注意力的技术,深入到关系所构成的生态细节当中。在移动、被移动中,我们共享那些不稳定的时刻,并由此捕捉到那里的创造力。注意力的政治激发了不断变化的价值观,它是一种差异性的实践,并相互关怀和馈赠作为一种礼物给予彼此,给予世界。


注 [1]:贝克曼(Beckman)补充道:“我所说的多节奏,是指两个或更多个同时出现的节奏、能量、事件之间的关系。从微观到宏观层面,宇宙是多重节奏的表达。如星球运行,如细胞以不同的频率交织着它们的振动 (2013,强调为原文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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