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完成时
贝特朗·波尼洛《野兽》访谈
Trois Couleurs 2024年2月刊
原标题:Futur Antérieur
采访者:Joséphine Leroy
受访者:Bertrand Bonello
翻译:Mavis
校对:脆脆鲨 / Rosetta
排版 / 柜子
封面设计 / 脆脆鲨
全文约4300字
阅读需要10分钟
跌宕、激进、令人魂牵梦萦——贝特朗·波尼洛(Bertrand Bonello)的作品《野兽》(La Bête)是他迄今为止最大胆的一部电影,由迷人的蕾雅·赛杜(Léa Seydoux)倾情主演。他带来了一部介于反乌托邦科幻和爱情片之间的作品。数字技术与人工智能正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害怕情感的消亡,而影片的灵感正是来自于此。我们在导演的公寓里采访了他,了解了这部神秘作品背后的故事。
左:Joséphine Leroy
右:Bertrand Bonello
您对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 1903 年发表的小说《丛林猛兽》做了大胆的改编。您的影片中还保留了哪些原著的内容?
核心论点保留了下来。即,一个人拒绝爱,因为他确信、他预感一场灾难即将来临,然后他意识到这头即将出现的猛兽不过是他对爱的恐惧,但为时已晚。(影片开始于2044年,在人工智能统治下的未来,每个人都被要求摆脱被视为危险的情感。为此,由蕾雅·赛杜饰演的加布里埃尔必须回顾前世以“净化自己的DNA”。每一世她都能再见到自己的挚爱路易〔Louis〕,编者注)。在影片开头那场漫长的舞会场景中(背景设定在1910年,编者注),四分之三的对白都出自亨利·詹姆斯,所有核心内容都在这里。之后,我就跳出了他的文本框架。
帕特里克·奇哈改编的《丛林猛兽》在去年八月上映。您认为这本书在今天有何特别意义?
亨利·詹姆斯是一位杰出的灵魂雕塑家。当我想拍一部情节剧时,我想到了这本书,因为书中爱的挫折是如此美丽而悲惨。如今,人们总说我们彼此紧密相连,但仍有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弥漫其中。这是一种类似于自我封闭、自恋、自我中心的感觉。而爱是自我中心的反面,是自我的毫无保留。这种感觉与当今时代产生了共鸣。
在《昏迷》(Coma,2022)中,您也讲述了当代人对情感、触觉和感观消失的恐惧,构想了新冠肺炎时期被隔离在家的少女们的日常生活。IFOP(法国民意调查所)今年二月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将近一半的18至25岁的年轻人在2022年没有性伴侣。这让您想到了什么?
Coma (2022)
甚至有更广泛的运动主张无性(无性运动,人们声称自己缺乏甚至没有性欲,编者注)。就年轻人而言,这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一方面是无性,另一方面又是约会软件、过度性行为……同时也存在更大的流动性。我年轻的时候,人们告诉我明天会比今天更好。这句话给人梦想,给人渴望,让人向往可能,也向往不可能。而今天20岁的年轻人,比如我的女儿,却是在“明天会比今天更糟”的观念之中长大的。那么,这种观念打击了什么?欲望,有时甚至是性欲。这让年轻人无法做梦。伴随他们成长的,是不断攀升的失业率、是恶劣的生态环境、是恐怖主义……他们还撞上了新冠,被告知要“待在家里”,而这正是该出去探索世界的年纪。但矛盾的是,即使这一代人总是被告知未来会很艰难,他们也许反而没那么自私,也许会朝着正确的方向重新思考这个世界。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因为我们目前的处境有些危险。
您在片中重现了艾略特·罗杰(Elliot Rodger)的视频,他是一个自认为受到了女性迫害的美国年轻罪犯。他的故事最让您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Elliot Rodger
有一段视频的文本是我写的,但是他(乔治·麦凯扮演的路易,编者注)自我介绍的所有内容都与艾略特·罗杰的原话相同(这位年轻人将自己定义为“incel”,即在互联网上非常活跃的男性主义者,他们宣称自己是“非自愿独身者”,控诉女性对他们的处境负有责任;在2014年的伊斯拉维斯塔杀人案中,他造成六人死亡、十四人受伤,后自杀身亡。编者注)。我自己永远也写不出这样的文本。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态度。并不是他的所作所为多么像一个憎恨女性、大开杀戒的怪物,而是他自我呈现的方式。这也是为什么电影的一部分必须在美国拍摄。因为这种呈现、这种语言是纯粹的美国的产物。如果我自己来写这个角色的对白,我会想出更疯狂的东西。他的文本,有一种让我恐惧的常态感。那是一种令人惊愕的平淡。
就在这个“非自愿独身者”准备闯进加布里埃尔所住的房子时,她的电脑被黑客侵入,我们看到了哈莫尼·科林(Harmony Korine)的电影《垃圾保险杆》(Trash Humpers)中的片段,影片中,纳什维尔游手好闲的居民戴着老人面具,摧毁了他们手边所有的东西。这些画面有什么意义?
因为要用作弹出式广告,所以我一直在寻找能在三秒钟内让人感到不安的画面。哈莫尼·科林有这种天赋——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创造出这样的画面。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路易袭击加布里埃尔居住的别墅的过程,部分是通过小型监控摄像头捕捉到的,这使得这起杀女未遂案的暴力程度剧增。在处理这个场景时,您考虑了哪些伦理问题?
在故事中,这部分设定在2014年。如果剧情设定在2018年(即韦恩斯坦事件和#MeToo运动爆发一年后,编者注),我肯定不会这样安排这个情节。《夜行盛宴》在影院上映时,我因为它描绘暴力和审美化暴力的方式而受到猛烈抨击——这是在影片上线网飞并对年轻人产生巨大影响之前(Nocturama,讲述年轻人在巴黎放置炸弹的故事。该片于2016年上映,在2015年1月的袭击事件之后,引发了争议。编者注)。我很难理解这种说法。如果要拿我的电影来作这种比较的话,那么你也得攻击《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才对(这部1979年金棕榈奖获奖电影,由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指导,将观众带入越南战争的地狱,展现了当时美军的暴行,编者注)。
影片中跨越时代的省略和交织让人眼花缭乱,尤其是这基于一个周而复始、永生不朽的概念。您是如何实现如此流畅的剪辑的?
主要是剧本太复杂了。剪辑基本上遵循了剧本,我没有做太多重构。相反,我从来没有改过这么多版剧本。最后我大概改了二十五个版本。这非常费力,用了一大堆按颜色分类的便利贴,想要在其中找到能产生共鸣的元素。必须有某种近乎数学的东西,但又不能被察觉。这就像一场游戏,有种趣味性在其中。我觉得“周而复始”这个主题很不错。这是尼采的观念。
在您的电影中,洋娃娃这一意象无处不在。在《野兽》中,您展现了洋娃娃从蜡到塑料的物质变化过程。是什么吸引了您?
我知道我用了很多遍,我得适可而止了!但我认为它是一个非常电影化的意象。它有童趣的一面,也有恐怖的一面。我喜欢这两种不同的特质。你不知道洋娃娃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什么。突然之间,画面之外有了很多想象空间。《野兽》中我最喜欢的场景之一,就是蕾雅·赛杜在茶室里扮演洋娃娃。我觉得她演得特别好,既非常漂亮,又让人害怕,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La bête (2023)
在未来的部分,古斯拉姬·马兰达(Guslagie Malanda,出演2022年爱丽丝·迪欧普的作品《圣奥梅尔》)扮演的是一种人工智能性玩偶,是人机交融的幻想的化身。您是这样构想这个角色的吗?
是的,这种现象让人十分恐惧又十分着迷(“性爱人偶”流行于日本,是一种真人大小的硅胶娃娃,通常被单身男性用来满足他们的幻想,编者注)。影片接近尾声时,在人类情感被抹杀的2044年,古斯拉姬·马兰达饰演的角色——一个洋娃娃,一个机器人——开始做梦,开始对加布里埃尔产生欲望。她仿佛变得比人类更有人性。
就像布鲁诺·杜蒙(Bruno Dumont)的《法兰西》(France,2021)一样,您的镜头也在端详蕾雅·赛杜的脸和身体——起初有一定的距离感,甚至是冷漠的,然后逐渐深入。您是如何通过蕾雅·赛杜来达到这种效果的?
我影片的两小时二十五分钟都在拍她。几乎从第一个镜头到最后一个镜头,摄影机都对着她,而且常常是她一个人:2014年,她面对着电脑;2044年,她与人声互动……她被包围了。在拍摄之前,蕾雅并不太了解这部电影。我在自己的角落里构思剧本和分镜,然后她来到了片场。虽然她不喜欢做准备,但她会在当下那一刻全情投入。有时会有一些东西让她无法想象,而正是这些东西,这些汹涌澎湃的情绪,是极好的、是非理智的,必须捕捉到它们。我拍的条数不多,所以必须去捕捉一些特别的东西。
这无疑是您在形式上最具野心的一部影片。在制作过程中您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巨大的困难!贾斯汀(Justin Taurand,本片的执行制片人,编者注)和我一直在努力争取不放弃任何东西。我们从2020年开始为这部影片融资。如果我想在今天拍摄这部影片,我做不到。它成本太高,而且这样的自由度在现在的预算下已不可能实现。它有一种“恐龙电影”的感觉,是当今制作中的一种失常。我为影片申请了四次收入预付款(法国国家电影中心每年都会根据申请材料挑选项目,并向其分配资金,编者注),但四次都被拒绝了。他们不再资助这样的电影了。而且自新冠疫情之后,影院观众人数减少,国家电影中心希望电影更加标准化,发行商也的顾虑更多了。所以这部影片有点像是一种反抗,我认为这样的作品不会再有了。
您一直在努力创造感官影像,但与此同时,您似乎也越来越被像素化和碎片化的肉体所吸引。您如何在影片中调和这些看似矛盾的元素?
虚拟并不妨碍感官体验。数字化的关系也是一种感官关系。的确,影片中发生在2014年和2044年的场景需要一种混合的影像。但我认为这并不矛盾。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感官体验,有时更加可怕。我们被影像所侵袭。那么在影像的洪流中,什么是电影影像呢?它不一定是35毫米胶片的影像,它也可以是像素化的影像。但是,是什么让它成为电影影像,而不是YouTube视频?我对这种传播方式非常感兴趣。我从2017年开始创作这部电影。当时我以为人工智能要十五年后才会到来。但今年,它已经成为最大的社会议题之一,也是最大的恐惧之一。OpenAl的创始人之一萨姆·奥尔特曼(Sam Altman,2015年与埃隆·马斯克共同创立了这家公司,编者注)声称自己创造了“原子弹”(2023年5月,他在美国国会议员听证会上表示,人工智能可能是一项“类似于原子弹的巨大的技术进步,但其后果也会不断困扰着我们”,编者注)。各国都在要求制定人工智能宪章(2023年11月,包括法国在内的18个国家签署了人工智能安全协议,编者注),美国还发生了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罢工(2023年5月,美国作家协会开始举行剧作家罢工,后来演员工会SAG-AFTRA也加入了罢工行列。此后,各大电影公司达成了协议。编者注)……显然,这一切都将改变我们与影像的关系,我们将扪心自问,什么才是真正的影像。这是一个令人痴迷的政治、伦理和道德问题。
在加布里埃尔和路易重逢的场景中,我们听到了罗伊·奥比森(Roy Orbison)的歌曲《常青树》(Evergreen)。那种情感瞬间让人难以自抑。您是如何选中这首歌的?
这首歌的歌词讲述了一段历经岁月洗礼而重生的爱情,我觉得非常适合这部电影。我很喜欢罗伊·奥比森。他拥有天使般的嗓音。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出生在哪里。也许是在星星上?
《野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卫·林奇(David Lynch)的世界,在《蓝丝绒》(Blue Velvet,1987)中,他也使用了一首罗伊·奥比森的歌曲,《在梦里》(In Dreams)。他对您来说是一位重要的电影人吗?
Blue Velvet (1986)
我看过他的很多电影。他有点像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是一位给你自由的导演。在处理声音与影像的关系、感官体验、剪辑等方面,他们都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还有那种对现实的扭曲。比如在《野兽》中,我将鸽子这种我们身边最常见的动物变成了恐怖的事物,赋予它神话般的意味。
这部电影是为了纪念2022年1月在滑雪事故中去世的加斯帕德·尤利尔。路易一角本来由他饰演。您当时是如何应对的?
加斯帕德去世那天,我们决定不取消也不推迟影片的拍摄,也不用法国演员,这样就不会有比较(乔治·麦凯最终扮演了这个角色,编者注)。在那之后,我唯一的改动就是将1910年的部分改写成了双语版,我认为这非常好——在这场诱惑的游戏中,这创造了一种音乐性。从别处找到的演员,也将电影带到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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