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倾注的清晰的岛屿
文 / 唯唯
排版 / 柜子
封面设计 / 脆脆鲨
全文约3000字
阅读需要7分钟
我无意再次做出更多阐释的工作,去理解鸟居麦身形中藏匿的那份诡异和外星人/幽灵(无论如何形容)身份,分析朝子和亮平二人的视点在何时、如何发生变化,解释朝子人物的情感波动和暗合这种情感的视听语言、文本亦或是表演……这些工作,已经被我的朋友(Annihilator),以及更多同样优秀的评论者完成得太好。我当然赞赏他们的工作,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不要去试图理解,理解朝子、亮平、鸟居麦,理解滨口龙介、唐田英里佳、东出昌大。我要去看。我要在被摄制的平面(银幕)内看这个世界(电影),而非回过头渴望一睹放映机的风采。在这个世界里,曾经出现了这么一群人。而后他们突然消失,但又出现了。不过没关系。没人去责怪他们。
我们只需知道:去看。去看讶异的神色,朝子和鸟居麦的第一次相遇,情状清晰地站立在我们面前,它附着于少年们燃起的烟火,以一种精妙的物质性,而时间则玩起了跳棋的戏码,场面调度宛如钩机一般挖掘了此地飘至的情感。正如同我们曾经驾驶着汽车穿过隧道来到巴黎,在车窗和后视镜第一次看见朱丽叶·比诺什和德尼·拉旺(《新桥恋人》)。他们相遇了,然后他们相爱了。因为巴黎站在比诺什和德尼·拉旺中间,作为卡拉克斯一种惊异的场面调度写法,我们驾驶着汽车带来了城市、也带来了情感。
Les amants du Pont-Neuf (1991)
寝ても覚めても (2018)
他们相遇了,然后他们相爱了!但是什么站立在朝子和鸟居麦的中间?是“浑浊”。是并不清晰地疑惑的情感。我们总在说鸟居麦是一位举止诡异的外星人,但朝子又何尝不是。试想一下,我们真的能够理解朝子的情感吗。我们只能去看。看朝子每一次身形的现身。在亮平和朝子第一次相遇时的那场戏,亮平抬起来咖啡壶(另一个美妙的物质性)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之后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朝子。一个完全陌异的神情,那一刻,电影被吸纳进了唐田英里佳的身体内,如同黑洞牵扯住光,我们只觉得时间慢了一步才走到这里。因为浑浊,因为充满未知的情感,我们的目光显得“手足无措”。哪怕是在电影的前十分钟内,在朝子和鸟居麦的热恋中我们依然无法“看见”他们二人。他们的每一次的出现都是一次重新认识“朝子”和“鸟居麦”这两个名字的过程。因为他们是外星人,他们没有电影的清晰的身体。只是,鸟居麦有着无法被预测的行为举止,而朝子有着无法被预测的情感。往后朝子消失了一天,消失在地震的那一天。亮平找不到她,然后她又出现。在一个形似的场景内。任何人都能明白滨口龙介在文本上做出的颠倒,以及对朝子和鸟居麦相似的步伐的拍摄。但除此之外我们还“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了——当然终于不是“我们”了,而是亮平看到了——朝子清晰的情感。她的眼泪,她的哭腔,她愈发明晰的身形,她向亮平走去的步伐,以及鞋跟踏着地板摩擦的声响。正如同我们在此之后看到的一组空镜:破晓的日出带来城市清晰的样貌。在此之后,朝子不再作为一位外星人/图像(image)去吸纳一切的物质,而是成为一个人/电影(cinema)重新塑形物质和情感。
她(朝子)变化了。她被倾注了一个清晰的观念。往后电影才真正开始运作,因为它成功收集到了“电影的”身体。而在此之前,丸子亮平是清晰的,串桥耕介是清晰的,铃木真矢是清晰的,岛春代是清晰的,连冈崎伸行也是清晰的。串桥分享了自己的嫉妒(和真矢争吵的那一场戏)、真矢分享了自己的情愫(她看向亮平的视线)…而朝子唯一的一次身形的“地震”就发生在她为真矢辩护的那一刻。当然,也可能是我们的眼睛“出问题了”。这种“地震”不如说是电影的抖动,亦或言情景在这一刻微微地颤动。往后的段落,每当发生这样的奇迹,我们依然可以断言这几乎是电影/电影的身形的一场地震。之所以形容这是一场地震(地质),而非风暴(气候),正是恰如我们的眼睛只有在发觉地表毁坏的裂隙中才可辨认譬喻的途径,而其板块抖动的先源条件来自于动作和电影材质的挪移、转变。这在一种大陆性岛屿的修辞内,子体被母体分割为羞涩的茎块,且这种修辞可以解释为一次海洋性岛屿的逆向判断。
“它们脱离了大陆,诞生于脱节、冲蚀、断裂,幸存于那抓住它们不放的东西的吞噬之中。”
——吉尔·德勒兹《<荒岛>及其他文本》
这是非生成的,仅供转译的主旨。鸟居麦在餐厅突然出现时,所带来的强烈错愕之感。但这种惊奇不是突然的“始料未及”——当作为一种写作时——而是身形的挪移。鸟居麦早已出现,他一直“存在”着,当我们看向亮平时,实际上我们必须相信这就是电影内的同一种材质,只是这关乎清晰-浑浊的一体两面。而鸟居麦的出现促使情景发出一声惊异,电影就这么发生了“地震”。我们最终看向了一块岛屿,当朝子和鸟居麦站在一起时。一个清晰的岛屿在地震中重新学习浑浊(朝子告别了所有人,并将手机扔了出去),最后失败了。没有给我们思索的时间,就是失败了。而在此之前,朝子也同样没有给我们思索的时间,她的身形成为了清晰的岛屿。这里面不曾有变化和流动,只存在抖动和微颤。这不是爱的激流,而是爱的断裂。因为时间是激进的。
其实写到这里,我仍旧在进行着一类阐释的动作。但这种阐释总是源于惊奇,是因为我们去看…看到一个大远景内,朝子追逐着亮平请求他的原谅,而日光正伴随着他们奔跑的方向在草地的肌肤上缓缓拂动。这是可能的吗?你只能去看。
“我…喜欢亮平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超级喜欢你。喜欢到不知所措。就是这么深陷于你。”
“正是你的这一点,让我有动力继续努力啊。”
你只能去听。
在同一动作内,两种爱诞生了两次。
“麦他…好可爱。”
“真的很幸福啊。”
“是的,不错吧。”
在地板上的动作,趴着、躺着。然而你看到这个动作,聆听他们的嗓音和台词。这些都属于电影的部分。你必须意识到,因为这种观看,阐释的部分也紧随而来。但这是观看的本能——一种实在,只有在“观看”这种运动存在的前提下,其它的运动(思考、辩护)才可能产生。
你看到这些身形,听到这样的话语,你意识到《夜以继日》是一部制作清晰的岛屿的电影。它原先浑浊、裹紧了朝子的情感,但在颤动中,你会发觉电影的清晰和裸露。这样的倾注,你一定会意识到,这就是电影的形容。一个“电影化”的过程?
a.鸟居麦走进餐厅,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朝子的身旁,翘起了二郎腿。
b.朝子和鸟居麦在一些被燃放的烟火两侧对视。
c.朝子来到亮平公司的门口,站着不动。
d.很脏的一条河,河上站着一只水鸟。
e.朝子打开家门再次看到了鸟居麦。
f.仁丹用舌头梳理自己的猫爪。
你如何形容这些惊异的时刻。因为这不是阅读和理解的任务和习惯,而是一项必须学习的教育。任何的情感和时间都只会在观看的同时被抒发。
他们相遇了,然后他们相爱了…电影的结尾,衣服湿漉漉的朝子和亮平相继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你看到了一对过去的情侣站在阳台看向不远处的河流。男孩讨厌它,女孩觉得它很漂亮。男孩说我不会再信任你了,女孩说虽然你很温柔,但我不会再对你撒娇了。你知道他们又是情侣了。你知晓一种断裂的爱,却正反过来修补了这样的裂隙。在差不多的时候,朝子经历了一场旅行,她再次见到荣子阿姨和阿伸,但借由阿伸的眼睛(他注视着朝子,将自己放逐在焦距之外),朝子第一次以丰沛和清晰的情感立身。你能毫不犹豫的看到这样的身体,并发觉她消逝了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不恰当的关系和地方。
在不久前的某个夜晚,一位从未谋面的朋友对我说,“对不起,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回答他,这是什么情侣之间分手时要说的话。这是我生活的私事,但一种清晰的爱和忧郁只在参差中学习如何袒露自己。每个人的生活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刻,我与自己相爱的那个人有着并不恰当的关系,但是在情感的参差中,言语在完成祈祷的动作。你要等语言静静落下。你要等语言发现了日常。你要等清晰的“我爱你我爱你”,你要知道这是一种观念。
“这个咖喱真入味。”
“是的,但这是普罗旺炖菜。”
最起码,《夜以继日》反驳了那些最愚蠢的偏见——这不是一部编剧电影!如果说一位观众选择忽视那些奇妙的拥抱和地板动作(好搞笑的词语),那正是他自己的傲慢。难道我的嗓音和我说出的话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些最天才的创作者能够发现一种存在于唇齿间的电影:语言和动作攀绕,话语和姿态共颤。
想到侯麦的《午后之爱》:
“你让我害怕,因为我爱你。”
L'amour l'après-midi (1972)
一个清晰的电影的观念。一部岛屿电影。一部只能用来观看的电影。一部期待言辞落下的电影。一些消失过后又突然出现的身体。
一则娜奥米·莱文的访谈:
希拉·比克:“你想要在电影里出镜吗,娜奥米?”
娜奥·米莱文:“不,我就是一部电影。”
写于3月10日早晨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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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见者可以是一个电影自媒体、一个字幕翻译组、一本电子刊物、一个影迷小社群,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通过写作、翻译、电影创作和其它方式持续输出鲜明的观点和立场的迷影组织。异见者否定既成的榜单、奖项、导演万神殿和对电影史的学术共识的权威性,坚持电影的价值需要在个体的不断重估中体现。异见者拒绝全面、客观、折中的观点,选择用激烈的辩护和反对来打开讨论的空间。异见者珍视真诚的冒犯甚于虚假的礼貌,看重批判的责任甚于赞美的权利。异见者不承认观看者和创作者、普通人和专业人士之间的等级制;没有别人可以替我们决定电影是什么,我们的电影观只能由自己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