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古典音乐的面纱

文摘   文化   2023-09-11 06:03   美国  

Warsaw-Fan Rauch, Arianna. Declassified: A Low-Key Guide to the High-Strung World of Classical Music. G.P. Putnam’s Sons, 2022.


我对古典音乐知之甚少,但喜欢听。这可能是受家庭环境的熏陶所致。和通常的“熏陶”不同的是,我是被两个琴童孩子影响,而喜欢古典音乐的。我对古典音乐的主要贡献,是给孩子交学琴费用。另外一大贡献是沉默与放手 —— 没有不比不懂装懂者的指手画脚更伤害早年乐手的兴趣和努力的了。即便如此,《西游记》里神仙的坐骑,偶尔也能成精。日子久了,就越来越喜欢。


大师级的乐手,很少是毫无师承的从天而降。培养一个大师不说三代,起码也得有两代。第一代总是很难,这个圈子很复杂,父母亲没有鉴别力和引导能力的,只能晕头转向,机会在眼前也看不见,就是花钱也没有用。我女儿的一个学位是小提琴演奏。毕业后,更多参加婚礼的演奏、教会的司琴,让自己的教育成为一种修养,和一种社会参与,而并非去从事古典音乐演奏。当然这也好,也是音乐学院培养的目标之一:把好的音乐带向社会的各个角落。阿里安娜·华沙-范·劳赫(Arianna Warsaw-Fan Rauch)也是一样,她在茱莉亚学院上完本科和硕士,最终也没有以古典音乐演奏为终身职业。多年的教育和实践,让她不吐不快,最终厚积薄发地写了一本书《古典揭秘》(Declassfied: A Low-key guide to the high-strung world of classical music). 这是一本集古典音乐普及和个人学艺自传为一体的书,即便是我这个乐盲也爱不释卷。


书里介绍,我们说的古典音乐,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概念,包括中世纪音乐、巴洛克音乐、文艺复兴时期音乐、古典时代音乐、浪漫时期音乐等。我们今天觉得它们高大上,可是在各自的时代,除了一些宫廷的室内乐外,它们是写给演给同时代人听的。莫扎特写的音乐也不全都是阳春白雪,也有Leck Mich im Arsch,直译是《亲吻我的屁股》,再贴近中文一点就是《滚你妈的犊子》。谁知道?一百年后,霉霉泰勒·斯威夫特和刀郎的音乐,就是古典了。


而今古典也很速成,人们谈论几十年前的蓝调、拉格泰姆音乐、王子和猫王、琼·贝斯甚至我们读书时候听的卡伦卡彭特,就是把它们当成了古典的存在。或许说“经典”更合适一些。最终成为“古典”而流传,进入音乐“正典”,是多少人孜孜以求的梦想啊。而古典音乐学习者的内卷,是其他诸多领域罕有的,古典音乐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业。茱莉亚学院出来的学生,或许年薪只有三五万,却被人挤破头要进去。一个乐团纳新,会有几十甚至几百个人竞争。图的是什么?人得有生计之外的东西丰富生活的质地。


古典音乐也总是和时代气息想通;古典音乐的时段,和古典文学与美术史的时段多有重合。比如德彪西的作品空灵洒脱,闪耀如月光下的波涛,和莫奈的画作气息相通。布拉姆斯的作品充满沉思,辉煌壮丽,让人想起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k) 的风景画。艺术和艺术一旦合起来,形成共鸣,则相互借力,效果递增。我难以想象电影《日瓦戈医生》,少了不断演奏的三角琴会是什么境况。音乐和剧情息息相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合二为一的存在。有时候这种效果也是相反相成的:恐怖电影中好人被黑帮手下用老虎钳拔指甲而惨叫的时候,背景音乐常有绝美的歌剧,而一旁的黑老大,正闭着眼睛,打着手势,乐在其中。这么强烈对比,更能烘托气氛。·


音乐的口味比较个人化,无法论断与比较。茱莉亚学院的有位教授,拒绝教授任何1900年之后的作品。作者听各种各样音乐盒的《致爱丽丝》,最后听到就很反胃,就如同常陪人看《天鹅湖》的前苏联外交官一样。这种口味,也可能与听者的气质和审美偏好有关。荷兰小说家塞斯·诺特博姆特作品充满神秘主义精神气质,他就喜欢中世纪的那种格里高利圣歌,尤其是女音乐家冯炳根(Hildegar von Bingen)的世外佳音,本书作者却觉得这是一种能让人上吊的音乐模式。


作者喜欢的巴洛克音乐(如巴赫、韩德尔、维瓦尔第的作品),却是我感觉一般的,一听到就想起了公共广播电台,因为这是它们也同样喜欢的作品类别。而所谓知音,也可能是喜欢同样音乐的人:我不大可能反感喜欢拉赫马尼诺夫的《赫玛尼诺夫: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的人。


我们觉得“古典音乐”是按照各个时期的固定章法写出来的,其实好的音乐里面有多个层面和变化,有狂喜也有盛怒,有内省也有外观。这些不同的层面相互交叠,使得一首曲子有了旺盛的活力。一些音乐甚至有作曲者的戏谑与恶搞。例如《费加罗的婚礼》,一开始天才作曲家莫扎特是故意嘲弄当朝贵族的。


古典音乐家,也未必都惺惺相惜。柴可夫斯基觉得布拉姆斯是个庸才。哪怕学琴的学生也会发现,自己每换个老师,当下的老师常会纠正前面老师教”错“的地方。这种情形,比文人相轻,或是牙医之间的相互诋毁更为严重。但是书中对马友友赞誉有加,说还没有听到有人说马友友演奏不好的。大提琴到了马友友手里会活的,就如同画笔到了神笔马良手里 —— 唯一不同的是神笔马良只是传说,马友友是个还在现实中创造奇迹的大提琴王子。


在音乐界,天才被追捧是有原因的。你说某个小姑娘日复一日练习,进步显然,是吸引不了关注的。可以你说小镇青年或是乡村大叔一曲成名,流量就高得多。我们不能说天生的禀赋不存在。多少鸡娃的虎妈们相信,只要自己够狠,对孩子“抓”得够用力,每个孩子都可以成为莫扎特和帕格尼尼。这和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想法并无两样。从天赋的角度去看,有时候虎妈们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该死心,去让孩子转换赛道。说句让人沮丧的话,莫扎特和门德尔松,也都是年少成名的,未必仅仅靠的是迈尔康姆·格莱德维尔说的“一万小时”的纯粹苦练。天生禀赋还是存在的。禀赋决定的是潜力,而努力决定的是最终的收益,二者只能说缺一不可。


书里不仅道出了古典音乐的各种门道,也说了业内的各种八卦,比如过去的贝多芬的头发如何被图腾化甚至拍卖,或是变成钻石,莫扎特写《安魂曲》时英年早逝,柴可夫斯基喝了不洁净的水暴毙,还有“第九交响乐诅咒”:贝多芬、舒伯特、德沃夏克、西贝柳斯都是在创作了《第九交响乐》后去世。


关于当代乐坛,她也如数家珍。她谈到各式各样的琴妈琴爸,各个乐器的短长,和乐手之间的打趣。作者称如果如果我们流落荒岛,最好的伙伴应该是大提琴手。弹大提琴的多为性格温和容易相处的谦谦君子,一想马友友就是代表。疫情期间,他常免费弹奏,宽慰众生,让人印象深刻。而小提琴手则是神经质的人,竞争性极强,追求完美,有时候还比较自私,比如大半夜练琴。不知是这些特质把一个人推向了小提琴,还是小提琴练习造就了这些品质。中提琴(viola)大部分人不熟悉,它的声音既无小提琴的富丽,也没有大提琴的丰富。中提琴的笑话倒是有不少,例如“洋葱和中提琴区别在哪里?”“用刀切中提琴的时候,没有人会掉眼泪。”“中提琴和蹦蹦床的区别在哪里?”“你在中提琴上踩跳的时候,不用脱鞋。”贝斯演奏手则似乎是兄弟会的哥们,一般年轻时候很帅气,通常会过早秃顶。演奏管乐器的人,大抵会是猫奴。在这些未必靠谱的调侃之后,她又会给出深刻的洞察。演奏弦乐的作者,还趁势把声乐的歌手们调侃了一把,说她们 —— 尤其是女高音 —— 总觉得自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若是被关注得不到位,她们会涕泗横流瞬间崩溃的。被骂得最惨的是指挥。作者说指挥都是混蛋,油管上常有三四岁的指挥,这说明这一行不需要太多才能,三岁四岁的娃娃都能干,这让我也充满希望。那啥,家里不是有很多双筷子吗?指挥如此遭人嫉恨,乃是被称为“大师”(maestros)的他们在乐队一言九鼎,让谁当首席,让谁的座次提升,都是他们说了算。当然这也只是戏谑,指挥要精通乐曲,有个性化阐释,还要领导、协调整个乐队,没几把刷子其实是上不了指挥台的。


上文说过,天赋和努力在音乐界缺一不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想通过学琴来成名成家谈何容易?即便进了茱莉亚学院这种顶尖学费,学生还要连续几个小时,甚至通宵达旦地练习。谁能延续这种苦练的传统?古典音乐过去是“死去的白人”的艺术传承。进入21世纪后,我们显然看到了一个有趣的变化:作者的父亲跟作者说她的手指是西方世界最快的。作者说她西方她不担心,担心的是东方。作者本人有一半华裔血统,其曾外祖父梅景周是台山人,曾任民国期间的驻古巴公使、驻檀香山(火奴鲁鲁)总领事。学古典音乐需要早早起步,刻意练习,耗时过多,而且一时看不到效果。自律程度差的孩子,尤其在这个干扰过多的时代,难以集中注意力,长时间跟乐器消耗。这时候,东方虎妈虎爸的优势就出来了。


我带孩子去附近演出或者训练时,发现在他们这个段位的青少年管弦乐队里,座次靠前的,往往都是亚裔的姓氏。也难怪,六七十年代,美国的育儿思想有了巨大改变,斯波克博士强调儿童需要”瞬间满足“,那种辛勤耕作、一时看不到成效的苦干和延迟满足,就成了亚裔家庭的拿手好戏。而今的古典音乐殿堂里,开始有了亚裔的星级人物,如马友友、朗朗、王羽佳、李云迪、萨拉·张(Sarah Chang)、諏訪內晶子(Akiko Suwanai)。这是一种另类的“东升西降”。照着这个趋势走下去,过去被人们称为西洋音乐的艺术,迟早会变成东亚音乐 —— 有趣的是,南亚如印度巴基斯坦,仍在自己的印巴音乐传统里自娱自乐,很少涉猎西洋音乐,就好比他们在奥运上也不怎么出力与出色一样。


此书的语言诙谐,有很多让人击节赞叹的比喻,使得高雅的古典音乐,在我们寻常人看起来,也是那么妙趣横生。我强烈建议国内出版社将其引进过来。它尤其适合家里有琴童的父母和学生去看。作为圈内人,作者还列了很多乐曲的清单,比如不同时期、境况之下适宜的乐曲,对我们门外汉来说很是实用。古典音乐界鄙视链清晰,不信的话,你听音乐会时手机响起来,或是在不该鼓掌的时候鼓掌,你去看看周围人的目光。但也不要就此觉得,既然圈内圈外那么泾渭分明,听古典音乐就是附庸风雅。首先,都不去听,他们的市场在哪里?再说了,好多曲子实在是太好听了,人追求优美是没有错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才可耻。解牛的庖丁罕有,可是一道鲜美的牛排,不懂解剖的你一样可以享受,甚至没有了技术性的干扰,享受得更纯粹。

原载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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