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 Han. The Curious Human Kne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23.
上了年纪，身体的部位会此起彼伏出现问题，有时候需要“更换机油”，有时候甚至要“十万里大修”。平时运转得好好的，也没有留意它们，一旦出现问题，我们会对于这些部位产生浓厚的兴趣。怪不得老年人在一起，常会说起脂肪肝、血压、血糖等等问题。前一阵子我的肩膀剧痛，后经医生检查，我发现这原来是“冻肩”，也称“五十肩。”遇到这问题，我的解决办法是遵医嘱，注射药物，定期理疗。人的不同部位，机理、作用和疗法都不尽相同，应该有人写本关于肝的书，有人写本肾的书，华师大出版社就引进过弗洛伦斯·威廉姆斯所著的《乳房》。或是各种素材整存整取，直接来本《人类身体部位使用指南》。堪萨斯州立大学英语系于涵(音）教授，应是起初受自身膝疼困扰，写了一本书《人类膝盖之谜》（The Curious Human Knee)。
这本书里，于涵首先探索膝盖的生物学意义，强调它在我们作为两足动物发展中的关键作用。人类和猿猴的重大差别之一是膝盖。膝盖发展，使得人类能够直立。能够直立，双手就解放了出来，拓宽了采摘、捕捉和工具使用的范畴。膝盖让人能够直立和行走，也拓宽了人的视野，促进了大脑的发展。人之为人，是和不起眼的膝盖“膝”“膝”相关的。
于涵是教技术写作的，所以科普文写起来得心应手。她像一个理疗师一样，条分缕析地说起了膝盖复杂的解剖结构，清晰解释了其构造及功能。书中还特意提到女性宽骨盆和四头肌影响了膝盖的承受力，也造成了女性尤其是女性运动员的身体上的不足。这话在政治正确的环境下，说出来大不容易。如果从身体构造上去分析，男跨女的跨性别运动员参赛，应该说是不大公平的。到这里为止，此书貌似是图文并茂的科普读物，适用读者包括医学、保健、体育界人士。作为一位经历过膝盖疼痛的人，作者带着同理心和洞察力写膝盖。书中也描述了膝盖疼痛的治疗方法，涵盖从手术到再生医学的各种方案。她突出展示了这些现代干预措施所带来的希望，以及医生在充分了解和治愈膝盖方面仍然面临的挑战。
但于涵并不止步于科学，她穿插一些故事来展示膝盖的广泛影响。她的书并只是为了让人了解膝盖，而是巧妙地把科学、历史、文化、解剖和个人轶事融合在一起。她当初提交写书建议给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的时候，出版社让“专家“审读，但是哪里有既懂解剖又懂历史又懂人类学又懂外国文化的“懂王式”、百科系的专家？由于关于膝盖的话题发散过多，专家也找不着主场，不知”教育“意义何在。但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还是出了这本书。这是一本迷人的小书，它和作者跨文化跨种族的身份一样，比较跨界。书里旁证索引，资料翔实，注释占整个篇幅约五分之二，可见作者做足了相关的功课。
通过此书，读者能够了解到膝盖在不同的文化习俗中发挥的作用，包括祈祷时的跪拜到诸如泰拳这类需要膝盖攻击的运动的发展。书的第三章写的是女性露膝和着装史，写得尤其有趣。曾几何时，裙过膝曾是女性着装默认的选择。在如今美国的保守社区，如亚美人社区，女性仍着长裙，视之如若误入《乱世佳人》时代。但是，滴水穿石，任何变化叠加上百年来，都会是沧桑巨变。书中追溯，早在1920年代，家长委员还会兴师动众，质问学校当局何以对女生着装露膝开绿灯。让人不解的是，女性露出点乳房，好像社会的宽容度更高一些。西洋油画里，迷人丰乳的形象比比皆是。可是露出膝盖，如鲁迅说的那样，顿时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露不露膝盖，关系到女性解放。女性的裙下摆，是很多年来一寸一寸提高的，从脚踝到膝盖，也经历了差不多百年，从欧陆到美洲新大陆。当然，这个过程也是曲折的：在美国妇女解放前后多年，经济一旦下行，裙下摆就下降；经济一旦振兴，裙摆就抬高。作者猜测，经济不好，女性求职困难，于是就在着装上保守一点，摆出相夫教子的扮相。一旦经济好了，女性有了好的工作，就让男性滚犊子，也不怎么在乎是否今日宜嫁了，而是怎么漂亮怎么来。1960年代，随着道琼斯指数达到历史新高，迷你裙也应运而生。这种关联，不知是否有因果关系，还仅为机缘巧合？可能巧合因素更多吧。例如60年代本来就是女性解放运动的年代。现如今，好像公众人物身上随便遮两块布就行了，谁管膝盖？演唱会上的“霉霉”（泰勒·斯威夫特）和王羽佳，穿得都比较省布料，服饰的最后防线，早就不是膝盖了。
书的另外一个文化含量极高的章节，说的是膝盖跪与不跪。1793年，英国派遣马戛尔尼使团出使中国，试图打开中国市场，建立外交关系。然而，使团觐见乾隆皇帝时，双方在跪拜礼仪上发生争执，最终导致谈判破裂。中英双方对跪拜礼仪的理解不同。清朝皇帝自视为天下共主，要求朝贡国使臣行三跪九叩之礼，以示四夷臣服。马戛尔尼使团在觐见乾隆皇帝之前，已经了解到清朝的跪拜礼仪。但马戛尔尼等人认为跪拜礼仪是屈辱的表现，而且英国国王是独立国家元首，与中国皇帝同等地位，不应向中国皇帝下跪。乾隆皇帝得知马戛尔尼拒绝行跪拜礼后，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他的不尊重。僵持之下，谈判破裂，使团空手而归。再次归来的时候，带上了鸦片和舰炮。直到如今，是否下跪仍是不绝的争议。
William Alexander. - "A study of History", Arnold Toynbee (Original in the British Library's collection of Western Drawings
近年来，美国橄榄球运动员在奏国歌时单膝下跪，以抗议种族歧视和警察暴力。此举被一些人视为对国旗和国歌的不尊重。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就强烈反对橄榄球运动员单膝下跪的行为。他认为这是对国旗和国歌的不尊重，并呼吁NFL（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解雇那些下跪的球员。特朗普还表示，他不会观看任何下跪的比赛。但这种单膝下跪，也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他们认为它是言论自由和表达政治观点的一种方式。谁曾想到，男儿膝下有黄金一说，从古至今，争议都没有止息过。
而今，膝盖又充当了凶手的角色：引发美国种族抗议的黑人乔治·弗洛伊德，就是被警察膝盖压住，导致窒息死亡，属“跪杀”的。而在泰拳中，膝盖也是大杀器。泰拳是一种以膝盖和肘部攻击为主的格斗术，膝盖在泰拳中被称为“第二把头”，可见其杀伤力之强。格斗中，选手可以膝击头部 ，造成严重的脑震荡、颅骨骨折甚至死亡。膝击腹部可以造成严重的内脏损伤，例如肠道破裂、脾脏破裂等。膝击肋部可以造成肋骨骨折，甚至刺破肺部。脆弱的膝盖，居然也能沾满鲜血。但是书中引用一位十岁泰拳选手叔叔的话说：有钱人送孩子打高尔夫、打网球、游泳、设计。穷人的孩子只能学拳击。
无论您是一名好奇的非专业人士、一名医疗专业人员或是一名饱受膝盖问题困扰的人，《人类膝盖之谜》都将加深你对这个复杂部位的理解。于涵教授的研究方向包括技术写作与传播、国际技术写作与传播、科学传播等。她还著有《心灵窃贼：阿尔茨海默的故事》。她的写作平易近人、引人入胜，将解剖学议题转化为对人类意义的生动探索。她这本书也开启了非虚构写作的一个新方向：我们可以对人的某个身体部位开始，发散开去。小小部位，却也是一粒粟中藏世界，岂可小而忽之？
原载于《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