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离开家乡的知识分子,可以活得不食人间烟火。一年一次过年回家的时候,知识分子会无可避免地遭遇文化冲击。返工后的反思中,往往会生出日后要对大众“启蒙”的冲动,和“启蒙”而不得的惆怅。启蒙启蒙,当初是指教育蒙童,“破蒙”,让愚昧的人得到知识的滋养,协同进步。应该说这只是一个比喻,和其他的比喻一样,总是有一些误导的。
首先,启蒙的立场有居高临下之嫌。知识分子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会把人的脑子一下子关住。人们在情感上就难以接受,又如何愿听你去讲话呢?人和人的聪明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是“书本知识”上的聪明(book smart), 也有的是村头巷尾的聪明(street smart)。知识分子也可以谦卑下来,从那些村头的智慧里有所收获。
近些年来,应试教育,使得一个人只能专精于一个小小领域,聪明也只限于自己的领域,或是一些书本知识,悟出的道理也不大可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 在解决实际问题上,返乡的知识分子或许不及隔壁牛二。不如放下自己,不要把自己摆在启蒙的位置上。如有这种放下,效果如何?大家不妨尝试。
从大城市或者国外回来的读书人,遇到文化冲突,好莱坞电影里弄得门儿清。书生返乡是好莱坞电影一个常见的套路,每次返乡的外来者想要指点迷津的时候,乡里的人就用:“你觉得你比我强,可以教训我了?”一句话就把对方的嘴堵住。
另外,现在民风也不是太好。回家的时候,很多地方的人们只认钱财和权势。这个时代知识本身的势力是单薄的。你想自讨没趣,想成为最不受欢迎的人,就去霸王硬上弓,硬给人家启蒙。很多乡村和小县城的人自以为过得很好,你要想“唤醒”,点出他的不对,反而得罪人。
更好的比喻,或许不是启蒙而是播种。《马太福音》13:3-9节里说道:“看哪,有一个撒种的出去撒种。他撒的时候,有些种子落在路边,飞鸟来把它们吃掉了。有些落在岩石地上,那里没有多少泥土,它们立刻就发芽了,因为土不深;当太阳升起,它们被暴晒,就枯萎了,因为没有根。有些落进荆棘丛里,荆棘长起来,就把它们挤住了。但是另有落在好土壤上的,就不断地结出果实来,有一百倍的,有六十倍的,有三十倍的。凡是有耳的,就应当听!”
也就是说,播种者未必要从头到尾浇水施肥看护鸟雀,直到种子长成果实。你未必要把你所认定的某个人、某件事硬生生改变过来,达到你预想的结果。这或许不是你的使命。或许你的使命是广泛撒种:一直说对你来说感触最深的事,让别的有些人听到,得到一些启迪,要比自己跟某个具体的人去启蒙更有价值。就好比我对于教育上的很多事,执念很深,也未必都能改变自己的孩子和家人,有时候觉得就在这公号上貌似自言自语,更好一些,或许有别的父母听到会有启发,那也算是大家易子相教了。我们说的话,如果在别的受众中是对牛弹琴的情形,也只能随他去了。狂热地追求特定人物的改变,往往徒劳。有的事要交给时间,有的事要期待下一拨人。
过去的启蒙,又称enlightenment 或者说Lumières,始于 17 世纪下半叶的文化、哲学、文学运动,起源于西欧,发散到欧洲其他地区。启蒙运动中涌现出斯宾诺莎、大卫·休谟、约翰·洛克、伏尔泰、让-雅克·卢梭等哲学家,和牛顿这样的科学家。他们走在时代之前,切实推动了社会的进步。
伏尔泰著《牛顿哲学》(Éléments de la philosophie de Newton,1738)一书封面,“启蒙”被具体化为光照
如今的传播方式和人际交往大为不同,不是一批人掌握了大部分人不具备的知识,而是大家都对知识触手可及,可谁也不买谁的帐。
那么知识分子,到底该干嘛?美国还没有出现知识分子尤其是公共知识分子的污名化。尚且活跃的“公知们”在干嘛?北美比较热门的“公知”,仅我有限的所知,包括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塔内希西·科茨 (Ta-Nehisi Coates)、 迈克尔·埃里克·戴森(Michael Eric Dyson)、格洛丽亚·斯泰纳姆(Gloria Steinem) 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 (Malcolm Gladwell)、大卫·布鲁克斯( David Brooks)、罗伯特·赖克(Robert Reich)等。他们的作用未必是启蒙大众,而是发挥不同的功用。
例如他们可以是特定群体的发声者,代表边缘化或代表性不足的社区。曾获麦克阿瑟天才奖的塔内希西·科茨就是一个例子。他是一位新闻记者,主攻领域是黑人权益和白人至上主义。他通过这些方面的揭露,力求推动社会和政治变革。与之类似的公共知识分子还有迈克尔·埃里克·戴森。他是作家、牧师、电台主持人、范德比尔特大学文理学院和神学院的教授。迈克尔·A·弗莱彻 (Michael A. Fletcher) 将其描述为“一位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也是街头孩子,而且两个身份能同时维持的人。”也就是说他有学者的深度,却又很接地气。戴森撰写或编辑了二十多本关于黑人权益的著作。格洛丽亚·斯泰纳姆的情况与他们类似,只不过她更侧重的是女性的解放和平等。换言之,公共知识分子未必什么共同话题都参与,而可能只是专攻一个领域。
他们可以对时事和社会问题提供分析和评论。例如乔姆斯基,是一位著名的语言学家,却也针对美国对外政策频频发声,属公众人物。他反对美国的伊拉克战争,反对美国在巴以冲突中的立场。他们不是在寻找主流话语的脉搏,而是提供不同的观点,挑战主流叙事。
有时候公共知识分子可以找出新的议题,在当前的话语窠臼下,提供不同的关注点。最近,我看到人们纷纷在讨论《流浪地球2》和《满江红》。也有人发现在价值观上,这些电影表现出的中外的不同。但是很少有人谈论一个最大的不同:美国很少有所有人都在谈论同样两部电影的时候。提供不一样的关注点,在“说什么”上做一点贡献,而不是一窝蜂讨论同一个话题,或许是知识分子更好的做法。
公知的还有一个作用是“科普”。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是一个著名畅销书的作者。他把一些社会和人文科学中的发现,以浅显易懂的方式,介绍给公众,这也是知识分子可以做的一件好事。和“启蒙”不同,我感觉他更像是提供思维的工具。与之类似的公知还包括常在自媒体上发声的亚当·格兰特(Adam Grant), 他常在Instagram上发出一些发人深省的思维片段,鼓励批判性思维,被人纷纷转发,他把碎片化智慧传播得做得很好,而未必追求整体的“启蒙”。他更像是一个Instagam时代的思想家。
引人深思的是,上述格拉德威尔并没有多少自己的学说,而是能把他人的理论极其巧妙地串联起来,给人以新的启发。与他不同的是,史蒂文·平克自身是一位著名的认知心理学家,著有《语言本能》、《思维是如何运作的》、《白板一块》等专著。他能够接地气地把自己的学说,介绍给大众。而对大众来说,关于认知心理、教育心理、行为科学的理论,作用更大一些。国内我发现即便是科学家成为公知,也是饶毅、施一公、李淼等理科专家抛头露面更多一些。而他们的学说和学问,如量子纠缠,未必关普通人什么事。而关于老年学、教育、育儿、心理、消费行为之类话题,则和家家户户都有关,但愿这些领域的专家学者能更多地走出书斋,让一些经过验证的学说落地生根,影响公众,为公众在相关的事务上,能得到一些启迪,或是在方式方法上得到一些装备和工具。
美国的两党政治持续多年,社会日益两极分化。公知的另一个角色是发出理性和道德的声音,或是监督信息质量,过滤虚假信息,纠正错误信息。大部分情况下,这些发声者立场偏左,如罗伯特·赖克(Robert Reich)和乔姆斯基,都极力反对资本主义的贪婪和剥削。赖克曾任劳工部长,后来成为电台电视台频繁露面的评论人,也称pundit。可同样影响力巨大的专栏作家和评论员大卫·布鲁克斯则是中间偏右立场。这些公知在两极化的美国政治中,能够暴露出不同的立场,并在其中起到一些平衡的作用。
从他们的例子上看,知识分子走向公众,主要作用并不一定就是狭义的“启蒙”。启蒙是一种来自学校教育的比喻,暗含无知和有知的对立。在近些年,一些专家和公知也因为言论前后不一,屡被打脸,也丧失了不少公信力,去“启蒙”也少了不少可信度。或许不要去“启蒙”更好,而是去好好利用自己专业和才干去发声,如同播种一样,效果更好一些。但愿启蒙不是最初的追求,却是最终的结果。这不是知识分子有情怀有什么错,而是时代变了。知识分子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对知识嗷嗷待哺的公众,而是众声喧哗的言论广场。
如果以上的选项都不合适,或许还可以不选择发声,把自己管好,活成个榜样,或是把自己期望的事行出来,如甘地所言,成为“你想看到的变化” —— 这会是一种更好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