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第二部,第二十章:这一点儿酒能把我灌醉

文摘   小说   2024-08-08 00:02   陕西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潮起潮落》第二部,第二十章:






这一点儿酒能把我灌醉


一晃就到年根底了,蓝方辛织完机子上的布就开始收拾手边的活。门帘已经洗好了,她就抱了坐在炕边补。门帘重得很,又厚又长,房子的门和伙房的门都只是一个门洞,全靠这门帘挡风御寒。风呼呼的,短了下面钻风,可长了,泥浸水泡天长日久下面的就先破了。蓝方辛找了一块花布,给那烂边子上重新包了一层,这大过年的,絮絮拉拉实在不好看。

那几个都放假了,挤在炕边、平柜盖上写作业。梦梦嫌乱,端了个凳子坐到外面去了。看着这一屋子的娃,蓝方辛心里一刻都不得清闲。工作的事不说,庄基的事大雁的事到现在也没个着落。右仁已经恢复工作了,用不着再操心了,可也别指望那顶个人用,啥事都还得她自己扛。说是要回来了,回来了能咋?还不是屁股没暖热又走了,一堆的事还给她一个人留着。

补得差不多了,蓝方辛突然想起磨面的事,对大雁说:“这两天磨子上人多,先弄点麦叫梦梦排队去。

大雁在灶膛前洗衣服,没抬头,哼了一声。蓝方辛没听见,出来看,大雁在哩,气一下就上来了:“给你说话你没听见?”大雁说:“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知道应一声。”蓝方辛将补好的门帘抱了,说:“搬个凳子。”

大雁搬了凳子过来,站上去挂门帘。门帘是大雁用小布块拼起来的,花花绿绿,还挺好看的,大雁说:“开年闲了,我给咱再拼上两个。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要在这儿常住下去似的,蓝方辛不爱听,说:“再甭说那闲话了。赶紧装上些麦叫梦梦占位子去。”大雁说:“还在电磨子上磨呀?电磨子把面都磨成麸子渣渣了,就收不下白面。

“你不会少收上些。”

“这过年了,我爸就要回来了,收下那一点儿咋够哩!”

“那你说咋办?石磨子磨下的面白,咱有人吗?”蓝方辛说着进了屋。大雁热情不减,说:“我跟梦梦去推。”蓝方辛突然躁了,伸出头说:“你以为那是推一升还是推一碗?那一斗麦得满满一晌,还不一定推得出来哩。”梦梦听见了,说:“我不怕。

“行了行了,再甭磨闲牙了。厕所还没出哩,有劲把厕所赶紧出了。”蓝方辛说着声小了,“那土人家长子帮你拉了,厕所也叫人家给你出啊?活多着哩,要有一个能顶住事的,我也知道白面好吃。

蓝方辛的气又转到那个老问题上去了,大雁和梦梦都不说话了。

梦梦用桶装了一点麦到磨子上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蓝方辛说:“咋回来了,不在那儿看着,能排住队?”梦梦说:“妙妙在那儿,我叫妙妙给看着哩。

“妙妙要是磨完走了,不是叫挤一边去啦?”

“妙妙前边还有好几个人哩。”

蓝方辛不说了,过了一阵,说:“过一会儿再去看一下。”梦梦说:“知道。”

梦梦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妙妙女婿来了。”蓝方辛觉得奇怪,说:“这还没过年哩,咋就来了?”梦梦说:“不是来了,是住在妙妙家不走了。

大雁跑过来了:“真的?真的住下不走啦?”蓝方辛惊奇地看着大雁,大雁很兴奋,说:“妙妙说她这一次找了人,就不给她爷说,也不摆席面,直接就把人领进门了。

蓝方辛心里松宽了,说:“哦,我知道了,就是人先过来,等到了年龄再结婚。”

梦梦跟大雁都说:“就是的。”

妙妙的对象是前不久才找下的。妙妙达有些犹豫,妙妙自己把事定了,没想到这么快人就过来了。蓝方辛说:“妙妙比她妈强。对付她爷,就得妙妙这样的。

蓝方辛忽然想起给大雁说的第一个对象,要是成了,她现在也该省心了。大雁的婚事把她愁死了,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她不想勉强娃,可这啥时候是个头啊,越耽搁越找不下好的。再说了,女娃就是女娃,一堆女娃,还是顶不住一个男的。家里没个男的不行啊。

大雁看蓝方辛不说话,说:“过两天我爸回来了,叫梦梦跟我到翠莲家去住。”

蓝方辛还没说话,梦梦说:“不去,我不想去。”

自上次看见翠莲和大雁偷棉花,梦梦就再也不想和她们混搅在一起。大雁说:“不去咋呀?不去咋住哩?爸回来了,屋里能住下那么多人!”梦梦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说:“反正我不去。

大雁气得对着梦梦的背影恨了一声。蓝方辛说:“不去就不去。都挤到人家屋里,那是人家屋里,又不是你屋里。”大雁还想说话,蓝方辛说:“行了,多大个事,说来说去,有工夫赶紧弄你的啥去。

大雁嘟着嘴出去了。蓝方辛心里也烦躁得很,她知道大雁的意思,右仁回来了,梦梦也大了,可梦梦不愿意,你还能说啥!你不能吵着嚷着把娃往人家屋里撵。再说,自右仁进了牛棚,他们就再没有过那事,她把那事都忘了。现在一点都不想那事,烦心的事一堆一堆,哪还有心思想那事。


右仁回来了,蓝方辛一点儿都不高兴。不但不高兴,还越发烦,这么长时间了,蓝方辛把右仁耳朵聋了的事都忘了,猛不丁这么费劲地和右仁说话,蓝方辛急躁得很:“就是一个废人。一个人在外边避净身,啥都堆到我一个人身上。”右仁没听见,支棱着耳朵说:“你说啥?”蓝方辛气得又骂一遍,右仁还是支棱着耳朵,更加靠近蓝方辛一些,说:“你再说一遍。”蓝方辛气得走了,啥事自己扛着吧,要跟那说,满院子都听见了。

右仁也不问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靖亮回来了,我去转一下。”蓝方辛没说话,心想到谁家谁受罪,但看着右仁满头的白发,也不忍再奚落他,她找出一斤麻糖,说:“把这个拿上。”右仁犹豫了一下,拿起麻糖走了。

一年下来,难得有几天清闲时间。大年初一,村里人都早早吃了出去走转,相互拜年道吉利,转完了,就坐在一起喝茶说话。年轻人爱聚堆,打牌耍笑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孩子们跑出去疯去了,婆娘们也都早早收拾利索了,凑到一块说闲话去了。农村人讲究初一不干活,可蓝方辛不管,该干啥还干啥,好不容易有这么几天空闲时间,平时摸不上的活现在不干啥时候干。

几个娃都出去了。想想娃们也不容易,一天到晚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连作业都要抽空写。大雁更是一天忙得脚都不敢沾地……

想起大雁,蓝方辛的心又揪成一疙瘩了。右仁到老六家去了,叫蓝方辛也出去转转。蓝方辛心烦,摆手,右仁不说了,整了整衣服说:“那我走了,你歇一会儿。

蓝方辛没歇,没有事在后头催着她已经轻松得很了。她从柜里找出一堆毛线——梦梦的毛衣拆了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时间织,刚好借这几天赶出来。刚织一会儿,梦梦回来了,领着那几个。蓝方辛说:“咋又回来了?”梦梦说:“吃下些到金花家去呀。”蓝方辛也不管,继续织她的毛衣。菜是昨天就焯好的,白菜、萝卜、粉条都在筛子里堆着。梦梦一样抓了些,放在锅里炖着。

蓝方辛说:“差不多了,赶紧吃。吃了出去,今儿一下疯够,过了今儿可没工夫叫你疯了。

“蓝老师在吗?”

蓝方辛听像是郭大成,不信,走出来看,真的是郭大成。郭大成穿着一件粗布的棉衣,新里新面,黑色的,捶得锃亮。郭大成拿着烟锅,笑呵呵地说:“蓝老师,年过得好啊。

蓝方辛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支书会到她家来。她有点手足无措,这窄夹成这样,咋叫人立脚哩?可这寒天冷地不叫人进来也不是个事,她一边把郭大成往里让一边说:“好,支书过年好。

一股臭萝卜味冲过来。郭大成抽了一下鼻子,屋里太黑,看不清是啥东西,等看清了,郭大成叫道:“呀,这过年哩,就给娃吃这?”蓝方辛笑了一下,说:“我没包饺子,太麻烦。”郭大成说:“你这就不对了,咱这儿人过年就讲究吃个饺子。再穷再忙都要吃饺子,素的也罢,喜庆嘛。”蓝方辛笑道:“昨天吃过了。

郭大成就笑:“你就是和咱这儿人不一样。也是,日子好了,啥时候想吃啥时候吃。咱农村人就是个穷讲究。

蓝方辛把郭大成往房子让,郭大成朝四处看看,问:“赵校长人呢?”

“哦,出去转去了。”蓝方辛把瓜子和糖拿出来摆在平柜盖上。平柜已经快顶到门口了,郭大成看了一下,就在靠炕的那头坐了,说:“应该转转。回来了,转一转好。

蓝方辛又拿出一包点心,解开拿出一个,说是右仁拿回来的,叫支书尝尝。

郭大成拿着那点心看了半天,突然问:“你那工作的事到现在没解决,你不记恨我?

蓝方辛没想到郭大成这样问,愣了一下,笑着说:“不记恨。那有啥记恨的?你也为难得很,我知道。”郭大成说:“不记恨就好,我知道蓝老师是有肚量的人。”然后咬了一口点心,说:“好东西。

蓝方辛笑着说:“庄基的事你给咱催着些。”

郭大成把点心一口塞进去,咕哝了一会儿,咽了,说:“没麻达。那有啥麻达?批文已经下来了,只等开春就划。

“是吗?”蓝方辛激动得不知说啥,赶紧给郭大成添茶。郭大成还没喝,见蓝方辛过来了,就端起喝了两口,蓝方辛把茶添满,无比兴奋地说:“太谢谢你了。

郭大成看蓝方辛真的不记恨自己,慷慨地说:“我说没问题嘛!我郭大成答应下的事都是硬打硬的,要不我成啥人了?”蓝方辛笑了,又给郭大成拿了一个点心,说:“那是,那是。

郭大成接了点心,咬了一口,不看蓝方辛的脸,问:“你最近没见郝专干?”

蓝方辛不知道郭大成咋突然问起这事,她以为郭大成是专门来给她说庄基的事的,她说:“没有,我一天忙的,很少上街。

“怪不得……”

蓝方辛有些紧张,看着郭大成,问:“咋啦?”

郭大成没急着答蓝方辛的话,将手里的点心吃完了,把眼睛移到蓝方辛的脸上,郑重地说:“你的事我已经给郝专干说了,开年,你就进学校。

蓝方辛坐在那儿没动,但她的腿动了一下,郭大成看见了,说:“那就这事,我走了。

蓝方辛忽然醒悟过来,说:“别走,别走,我给咱弄俩菜。”说着喊梦梦:“梦梦,梦梦,叫你爸去。还有你姐。在翠莲家。

梦梦正在洗碗,扔下抹布就跑了。郭大成说:“不用啦,不用啦。”蓝方辛说:“说实话,早想叫你来家坐坐,可你也看见了,实在是没法插脚。今儿你既然来了,丑相已经露了,就甭笑话。他爸那人你一见就知道了,没话,耳朵也不好。不过,今儿高兴,就让他陪你喝一下。”郭大成说:“那行,我就和他爸喝两盅。我听人说他爸当校长哩,我还没见过哩。”蓝方辛心里高兴,话也轻盈得很:“啥校长,耳朵不行了,只能做些具体事务了。说话费劲得很,见了你就知道了。

没一会儿,右仁进来了,伸着手往郭大成跟前走。

郭大成也已下了炕,俩人热烈地握了一阵手,像久别的朋友。

菜很简单,但很清亮,豆芽是蓝方辛自己泡的,不长,但白白亮亮,莽实得很。红萝卜丝大雁切得很有刀功,上面撒着几根白润的葱丝,清清爽爽。大成说:“没想到大雁还有这手艺。”还有一个菜是有点分量的,那就是莲菜拌肉丝,这是蓝方辛拾掇下准备招待重要客人的,没想到今儿竟用上了。还差一个菜,蓝方辛叫大雁炒了四个鸡蛋,大雁的鸡蛋炒得也很特别,焦黄焦黄,像一张大饼。郭大成又说:“大雁这鸡蛋炒得这么好。我那口子炒下的都是碎蛋蛋。”蓝方辛笑道:“大的碎的,吃起来一样的。

“一样是一样,难看得很。”郭大成说着尝了一口,说:“不一样。这鸡蛋吃起来焦焦脆脆,那鸡蛋吃起来沫塌塌的。”蓝方辛笑道:“好吃你就多吃些。

蓝方辛家没有酒,酒是梦梦临时到分销点去买的。右仁给郭大成倒了一杯,蓝方辛说:“你也喝上一点。”右仁没听懂,蓝方辛拿杯子给右仁倒了小半杯,右仁连连摇手,蓝方辛大声地说:“你得敬支书哩嘛。”右仁就接了酒,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喝。”郭大成说:“少喝一点儿,没事。

右仁没听见,但看到郭大成的嘴在动,就笑着说:“你喝,喝好。”郭大成也说:“你喝,你也喝。”俩人就碰碰杯子,郭大成喝完了,右仁轻轻抿了一口,又招呼郭大成吃菜。

郭大成转过脸对蓝方辛说:“好人。”蓝方辛笑了,说:“都成废人了。”

一瓶子酒喝得差不多了,郭大成的脸也红得有些发紫,蓝方辛不劝酒了,她怕郭大成醉了不好收拾,可她进伙房添菜去的时候,右仁把剩下的酒都倒到郭大成的杯子里了。那不是酒杯,是喝茶的玻璃杯子,蓝方辛家没有酒杯,就用茶杯代替了。蓝方辛看已经这样了,只好说:“你喝好。”说着瞪了右仁一眼。

右仁喝了一点儿酒,脸红红的,他没看蓝方辛的眼色,对郭大成说:“我不在家,有事你多照应些。

这话让蓝方辛感动,不管右仁在不在身边,他心里还是惦着这个家的。她将菜摆得齐整了些,说:“慢慢喝,不着急。

郭大成听了右仁的话,一挥手,豪迈地说:“没麻达,那有啥麻达。”话还没说完,只听咣当一声,杯子落在地上,碎了。蓝方辛有些恼火,可这火只能在心里,她一边叫梦梦收拾地,一边给郭大成倒了杯茶,说:“没事,没事。

郭大成的酒劲已经上来了,瞪着蓝方辛说:“这有啥事,不就是个杯子吗?我郭大成还不如一个杯子?”蓝方辛听这话不对,知道郭大成七八成了。心想刚才这酒多亏倒了,要不然还走不出去了。她故意岔开话题:“支书,那我要上班了,这盖房的事还不好弄哩。

“那有啥不好弄的?”郭大成又一挥手,蓝方辛赶紧把茶杯拿起来,递到郭大成到手里,郭大成咕咚咕咚喝完了,说,“包,包,现在都包哩。

“哦,你是说包给队上?”蓝方辛问,又给郭大成倒了一杯茶,不过她没往小桌上放,端在手里。

“不包给队里……包给谁?谁有那么大胆,敢包这活!”郭大成看见蓝方辛手里的水了,夺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喝完了,说,“你以为我醉啦?我没醉。我郭大成的量你打听一下,这一点儿酒能把我灌醉!”说着起身要走,刚站起来,又踉跄着坐下了。

蓝方辛说:“你再坐一会儿。”

郭大成又一挥手,差点打到蓝方辛脸上:“不坐了,不坐了。我今儿就是给你说这事来了,你不记恨就好。”蓝方辛叫右仁扶郭大成,郭大成不让,踉踉跄跄走出门去,“新学校已经盖好了。你好运气,开年就在新学校,你好运气。

蓝方辛和右仁一直把郭大成送到大门口的斜坡下,看着郭大成拐进大巷子,才转身往回走。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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