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4日,韩国政府举行国务会议,通过了在南北恢复互信之前中止韩朝《9·19军事协议》全部效力的议案。在总统尹锡悦批准了该议案后,韩国国防部随即宣布,将恢复在韩朝军事分界线和西北岛屿的军事演训活动。鉴于朝鲜已经先于2023年11月宣布全面废除《9·19军事协议》,至此,半岛和平协议遭到废弃,终结军事敌对关系、增进交流合作的和平进程再次中断。
说到《9·19军事协议》,需要将视线回溯至2018年9月。2018年是《朝鲜停战协定》签署65周年。当时,为缓解南北之间的军事紧张态势、建立信赖关系,韩国总统文在寅访问平壤,与朝鲜国务委员长金正恩举行了第三次“金文会”并签署《平壤共同宣言》。作为《平壤共同宣言》的附属协议,时任韩国国防部长官宋永武与朝鲜人民武力相努光铁签署了《〈板门店宣言〉军事领域履行协议》,通称《9·19军事协议》。该协议核心内容是“南北停止相互敌对行为”,约定从2018年11月1日起,双方停止在军事分界线附近针对对方的一切军事演习和训练。上述军事分界线即三八线。1953年签订的《朝鲜停战协定》划定三八线两侧各两千米宽、长约248千米的狭长地带为非军事区。名为非军事区,但长期敌对的朝韩双方在这里均布下重兵并紧张对峙,入侵事件时有发生。《9·19军事协议》签署后,朝韩军事分界线附近便成为名副其实的军事缓冲地带和“禁止敌对行为”区域。
“南北停止相互敌对行为”具体包括陆海空三个方面。陆地方面,军事分界线五千米以内禁止火炮射击训练和团级野外机动训练。海上方面,黄海南侧德积岛以北至朝鲜北草岛以南水域,朝鲜半岛东南部的束草市以北至朝鲜通川郡以南的水域禁止火炮射击训练和海上机动训练。空中方面,军事分界线东、西部地区上空设置禁飞区,禁飞区内禁止进行空对地导弹试射等实弹射击训练。
《9·19军事协议》的签署旨在消除朝鲜半岛战争威胁,将半岛建设成为“永久的和平地带”。协议生效后,朝韩两国在军事分界线附近的冲突和摩擦明显减少。在半岛核武问题久拖未决以及美国等域外大国内心并不希望看到朝韩和解、半岛统一的情况下,“永久和平”这一目标显然脱离实际。但是,该协议对缓和朝韩两国关系、消除朝鲜半岛战争威胁、维护东北亚地区和平稳定起到了相当积极的作用。
几乎在尹锡悦政府宣布中止《9·19军事协议》全部效力的同时,韩国军队的演训活动已经提上日程。陆地方面,韩方即将重启军事分界线5千米以内边境地区炮击演习。海上方面,韩方将动用部署在西北岛屿的K-9自行火炮进行射击训练。空中方面,韩方对朝的警戒监视、情报侦察活动也将随着禁飞区的取消重归活跃。不仅如此,韩军不断加大同美军的军事合作强度对朝进行威慑。2024年香格里拉对话会期间,美日韩三方敲定,2024年夏季将针对“朝鲜半岛和印太地区”实施跨海、空、太空和网络空间的多领域联合军事演习,推进三方安全合作的“制度化”,在美韩、美日同盟的基础上提升三边军事合作的紧密度。6月5日,美韩空军进行了攻击武器实弹演习,时隔7年,美国B-1B轰炸机再次出现在朝鲜半岛上空。
2023年11月,朝鲜成功将一枚军事侦察卫星送上太空,显示其运载火箭技术和人造卫星技术实现重大突破。为表示抗议,韩国国务会议通过了中止《9·19军事协议》部分效力的议案。得知该消息后,朝鲜国防省立即宣布恢复根据该协议停止的一切军事措施。韩国中止《9·19军事协议》全部效力,意味着韩国将重新开始朝鲜半岛南北分界线附近陆海空所有领域一度中断的军事演习和训练。尽管在这之前,朝韩两国在包括黄海军事分界线(北方分界线,Northern Limit Line,简称NLL)在内的区域均实施过炮击。
至于原因,韩国尹锡悦政府表示“责任完全在朝方”,称“朝鲜未严格遵守甚至故意违反协议,不仅在相关区域进行炮击,还向海上分界线(朝方不承认)的韩国一侧发射导弹,军事挑衅意味严重。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韩方依然坚持遵守该军事协议”,并批评朝鲜“一直没有放弃导弹试验,5月27日发射军事侦察卫星失败后,向韩国境内放飞了大量空飘‘垃圾’气球(气球下方悬挂的塑料袋内装有包括纸屑、动物粪便等各种污秽物),严重威胁韩国国民生命安全并造成实质性财产损失”。
据韩媒统计,朝鲜从6月1日下午开始放飞这些“真诚的礼物”( 金正恩的妹妹、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副部长金与正语),到2日上午首尔周边地区就发现了600多个,加上5月28、29日朝鲜放飞的260多个,韩国本土共发现900多个源自朝鲜的“垃圾”气球。韩国国内共接到超过800起和朝鲜空飘气球相关的报警,称这些气球给路上的汽车、地里的塑料大棚等造成了损坏。
朝鲜向韩国放飞“垃圾”气球被韩媒认为是“带有侮辱性质的”、是对韩国国家和人民的精神打击。作为反制措施,韩方正在积极讨论是否要在军事分界线附近重新开始对朝大喇叭广播。考虑到朝鲜民众长期遭到严格的思想管控,对朝大喇叭广播被认为是行之有效的强大“心理战手段”,是“金正恩最畏惧的心理战工具”,会对处于最前线的朝鲜军人的斗志和信念产生直接影响,甚至动摇朝鲜国家政权。一旦南北关系紧张便在边境用大喇叭对朝鲜进行广播宣传是韩国的惯用做法。早在20世纪60年代韩国就开始对朝鲜进行广播并一直持续到21世纪初。2004年,时任韩国总统的卢武铉在外交上秉持开放包容立场,继承并发扬了上一任总统金大中的“阳光政策”,对朝态度温和并停止了对朝广播,让朝韩关系暂时得以缓和。不过,此后韩国又数度重启对朝广播。而朝鲜也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地在军事分界线附近设置了大喇叭对韩国喊话,阵势丝毫不落下风。大喇叭广播属于《9·19军事协议》中明确规定的“敌对行为”,此次“垃圾”气球事件爆发后,韩国方面如果决定恢复对朝广播,法理上的先决条件便是中止该协议的效力。
然而,事情的是非曲直真如韩方所说的那样吗?尹锡悦称“垃圾”气球是朝鲜继试射导弹之后做出的又一令人感到羞耻的“卑劣挑衅”。但事实上,韩国并非利用气球进行心理战攻击的单方面的受害者,反而可以说是“始作俑者”。在过去,屡屡有韩国民间团体(脱北者团体)使用空飘气球向朝鲜散发传单、收音机以及其他宣传品,引发朝方的抗议和不满。韩国国内民众对此也有反对意见,呼吁政府进行管控。一方面有本国舆论的压力;另一方面本身就十分注重与朝鲜进行对话与合作的文在寅政府曾于2020年通过《禁止散发反朝传单法》,对此类行为进行限制。但是2023年9月,进入尹锡悦政府时代的韩国宪法法院以“妨碍言论自由”为由,判定《禁止散发反朝传单法》违宪。韩国是三权分立的政治体制,司法机关判定民间团体有散发传单这一“自由表达意见”的权利,“司法独立”正好给了尹锡悦政府对脱北者团体予以容忍的最好理由,混乱的政策也给了这些“缺乏自我约束”和“不负责任”的脱北者团体可乘之机。就在2024年6月6日凌晨,韩国脱北者团体“自由北韩(朝鲜)运动联盟”在军事分界线附近再次放飞了10个大型气球,气球携带有20万张写有批判金正恩文字的传单和5000个拷贝有韩国歌曲和电视剧的优盘。在刚刚过去的5月10日,在朝鲜向韩国放飞“垃圾”气球之前,上述团体也曾利用空飘气球向朝鲜散发了批评朝鲜体制的传单和视频优盘。
金与正发表谈话,称放飞“垃圾”气球也是朝鲜“自由表达意见”的做法,反讽了韩国政府对脱北者团体的纵容。从历史经纬和现实纠葛来看,很难讲朝鲜的“垃圾”气球和韩国的“传单”气球到底谁算“卑劣”,谁是“挑衅”。但可以确定的是,朝韩双方相互的气球攻击远没有结束,朝鲜必然会对韩国6日散发批评金正恩体制传单的空飘气球进行报复(6月9日,金与正发表谈话,8日晚至9日凌晨朝鲜放飞1400个气球,向韩国投放废纸7.5吨),然后给尹锡悦政权重启大喇叭广播的借口(6月9日,时隔六年之后,韩国在军事分界线附近重新开始了对朝广播),朝鲜像2015年那样针对韩方广播进行报复性炮击“让所有扩音器焦土化”……如此这般你来我往,南北矛盾螺旋状激化的趋势令人非常担忧。
废除《9·19军事协议》反映出韩国与野政党竞争之激烈以及政府、民间在对朝政策上的严重分裂。“挑衅行为”是韩国执政党“国民力量”对朝鲜近期系列动作的定性。韩国国家安全室强调,“(中止《9·19军事协议》全部效力)是根据韩国法律进行的正当、合法的行为。对于朝鲜的接连挑衅行为,为保护国民生命和安全,政府必须采取所有必要措施,名存实亡的南北军事协议只会妨碍韩国军队在面临威胁时难以即时应对”。国民力量院内代表(党鞭)秋庆镐批评朝鲜的挑衅行为是“只有不正常的国家才会做出,不仅有违常识还明显违反停战协定”。他还称,“金正恩试图通过煽动韩国国民不安和社会混乱,将军事侦察卫星发射失败后国民的不满转移到国家外部,他一定会为其挑衅行为付出代价”。国民力量政策委员会主席郑点植则巧妙地来了一招“借力打力”,借用朝鲜的“挑衅行为”打击国内政治竞争对手,他批评推进南北融合政策的前总统文在寅“一直以屈从的低姿态故意作秀,伪装出南北和平的样子,认为革新派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应该放弃屈从姿态,彻底反省,向国民低头道歉” 。
自尹锡悦总统上台以来,韩国对外政策急剧变化,对朝政策更是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尹锡悦政府以“全球枢纽国家”自居,从新冷战视角看待国际局势,阵营意识强烈,一改前任文在寅政府的大国平衡战略,改走“亲美媚日”路线,坚定站队美国,意图通过强化美韩同盟、将美韩同盟提升为以核为基础的同盟确保国家安全,对朝鲜立场极为强硬,主张“极限施压”。尹锡悦称,“若朝鲜发起挑衅将立即进行惩戒,若朝鲜使用核武器,韩美同盟将以压倒性力量应对并终结朝鲜政权”。连韩媒自己都说,尹锡悦政府是“主动将自己放到大国博弈的棋盘当炮灰,将韩国推下令人绝望的深渊”。6月6日是韩国第69届追悼战殁者的“显忠日”,尹锡悦发表演讲,批评朝鲜的体制“残忍地剥夺自由和人权,让很多同胞生活在饥寒交迫中”并再次强调对朝强硬态度的必要性,“决不能坐视朝鲜的威胁。和平不是屈从,要用力量来守护。只有我们自己的力量变得强大,才能改变朝鲜”。
可见,即使没有朝鲜的“垃圾”气球,尹锡悦政府也大概率会中止《9·19军事协议》的全部效力,根本原因在于其认为该协议对韩国不利,与其制定的对朝强硬政策、韩国军队着力强化戒备和应对态势以“展示武力”的思路背道而驰。难怪连被尹锡悦批评为“叛国”势力、已经过上“闲云野鹤”日子的前总统文在寅都忍不住站出来吐槽当前尹锡悦政府“未摆脱冷战思维”“对朝政策倒行逆施,让半岛和平受到威胁”“国民收入停滞甚至下降”。
朝韩双方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纸老虎”,没有人愿意主动让步。按照朝鲜“以强对强”的一贯性格,自然也会毫不退让。朝鲜劳动党总书记、国务委员长金正恩将朝韩关系定性为“敌对的、交战中的两国关系”,并早已通过更改称谓强调对韩国的敌对意识。朝鲜在官方场合称呼韩国,从原来的“南朝鲜”(South Korea)改为了“大韩民国”(Republic of Korea,ROK)。朝鲜将南北关系定性为“敌对的两国关系”是从根本上修改了对韩路线,过去南北双方属于“亲兄弟”的说法成为历史。金与正继续发表讲话称,利用“垃圾”气球发起攻击是朝鲜的“表现自由”,如果韩国继续散发传单,朝鲜还会以“数十倍”的量进行回击。在心理战持续进行的同时,朝鲜还拆除了连接半岛南北的铁路部分区段,包括连接金刚山的东海线铁路设施,彻底切断两国之间的“物理和实体联系”,这与金正恩2024年1月宣布要全面切断连接朝韩两地所有通道的施政演说精神相一致。不负责任、不受控制的“挑衅行为”、以牙还牙、层层加码的回击反制等直接导致朝韩两国关系急剧倒退,擦枪走火引发军事冲突可能性增大,南北对立对抗正逼近临界点,半岛局势日益紧张。
由于历史的原因,朝鲜半岛又被称作是东亚的“火药桶”。2018年朝韩领导人签署的《平壤共同宣言》以及作为附属协议的《9·19军事协议》提出了实现半岛和平和共同繁荣的具体方案,为两国互不侵犯提供了制度保障,实为半岛全体人民之福,也是爱好和平的各国人民之愿。遗憾的是,朝韩两国先后宣布废除该协议后,半岛再次丧失难得的和平机遇,重归阴云密布、山雨欲来之势,南北双方剑拔弩张,战火或再燃。朝鲜半岛保持和平稳定符合各方共同利益,不断加剧对立对抗势必给整个东北亚地区的和平稳定带来冲击。中国一贯致力于维护半岛和平稳定,支持通过协商解决分歧、化解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