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浪漫,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浪漫,吴哥窟也不例外。吴哥窟在柬埔寨, 关于柬埔寨的古历史,人们只能从中国的史籍中来推断。不过,人们不知道的是,如同中国古代把佛像和佛经称为胡佛和胡经(道教还有一部经典叫《老子化胡经》),存有贬损之意,“柬埔寨”这个名字的由来,也是基于当时帝国主义意识强烈,对异族和异文化表露出的轻蔑与不屑,不过日久用惯了,如今已感觉不到“寨”这个汉字里关于“部落”、“草寇”的歧视含义了。
吴哥王朝先后有三大国教,印度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所以发生过多次宗教纷争。定都在吴哥的真腊王朝,信仰君权与神权合一,君主代表天神在人间的统治。神是绝对的权力,人民只有服从,因为有天神授命,再不合理的统治,也都必须接受。帝国是会消逝的,繁华也时时在幻灭中,但是,帝国在繁华时不容易有所领悟。吴哥王朝留下的数百座寺庙,几乎都是高度神权化的表现,这些寺庙一方面敬奉神明,一方面也是国王的陵寝。因此,每个国王即位,都会为自己修建“国庙”,祭拜自己,也祭拜自己属于天神的身份。至于当时的老百姓住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衣食住行和这些伟大的艺术有什么关系?都已无迹可寻。可以想见的是,在长达数千年的时代里,大部分人的生活只是随波逐流,被时间里淹没,没留下一点痕迹。
在印度教的影响下,整个吴哥城的重心都围绕着宗教打转。吴哥窟的墙壁上,每一位女神都在翩翩起舞,上身赤裸,腰肢纤细,手指就像花瓣一样绽放,曼妙妩媚。女神常常捏着食指、大拇指,做成花的蓓蕾形状,放在下腹肚脐处,表示生命的起源。其他三根手指展开,向下弯垂,代表着花瓣向外翻卷,花的凋谢枯萎。生老病死,成住坏空,都在手指的舞蹈里,传递着对生命的领悟和信仰。这里最伟大的浮雕,当属吴哥寺西面的《摩诃婆罗多》和《摩诃衍那》,这两部印度教史诗被以巨石浮雕的形式雕刻出来,简直堪比米开朗基罗五百年前把基督教《圣经·创世纪》描绘在西斯汀大教堂的屋顶上。
笃信佛教的阇耶跋摩七世,改变了部分印度教信众对众神的崇拜,使艺术的内容从诸神的故事转移到人的历史,其中有长达几十米的战争主题,也有卖鱼,斗猪,生产,下棋的庶民生活。不过,大部分的佛像已经被盗,被从石梁上整尊砍挖下来,原来佛端坐的位置,只剩下一个使人冥想的空洞。让人想到“佛”这个字,采取了“人”与“弗”的并置。“弗”是“没有”或“消失”,这个空洞完美的呈现了一个人已消失的状态。
巴戎寺中心有一片气势恢宏的塔林,每座石塔其实都是一个有着四张面孔的佛像,五十四尊佛像上的两百多张面孔微笑着俯瞰着大千世界,这便是举世闻名的“高棉的微笑”——据说,所有这些面孔都是按照阇耶跋摩七世的模样雕刻的。
当佛教在吴哥兴盛时,正好进入印度佛教最后一个阶段,即密宗时期。为了吸引信众,密宗佛教吸收了许多印度教的内容,强调神秘的仪轨和不外传的法门,吴哥的佛教艺术深受密宗影响。
梵天,印度教的三大神之一,后来被佛教引进做为护法神,称“大梵天”。民间俗称的四面佛,其实正是梵天的形像,尤其在泰国香火最旺。
湿婆,印度教三大神之一,后来被佛教引进做为护法神,称“大自在天”。他是印度教的毁灭与再生之神,信徒众多,吴哥王朝大多数君主都属于湿婆派,巴肯寺、巴方寺等多座寺院都是献给湿婆大神的供奉。他的象征通常是公牛或林伽,后者以男性生殖器的形像存在,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力。
湿婆大神有着众多化身,比如“大黑天”,后来被藏传佛教引入,成为护法神之首,也是忽必烈麾下元朝军队的战神,极受蒙古人尊崇。
毗湿奴,印度教三大神之一,后来被佛教引进做为护法神,称“遍入天”。他是印度教的保护之神,与创造之神梵天、毁灭之神湿婆一起,分别掌管生命周期的三个不同阶段。三大主神中,梵天几乎没有信众,印度教徒不是湿婆派就是毗湿奴派,大部分吴哥国王是湿婆派,但也有一些比如苏利耶跋摩二世则是毗湿奴派。在印度教神话里,毗湿奴有多种化身,其中最著名的有十个,包括罗摩、佛陀等。
猴王哈努曼,在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里,他帮助主人公罗摩夺回了被魔王抢走的妻子。鉴于这只猴子本领高强,后来有些人,比如胡适,认为它可能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型。
印度教神话里,大鹏金翅鸟是毗湿奴大神的座骑,不过,如果问毗湿奴怎么骑大鹏鸟的,那可是相当地简单粗暴,基情无限......
吉祥天女,毗湿奴大神的妻子,印度教的幸福和财富女神。被藏传佛教引入后,吉祥天女成为最重要的女护法神,也是圣城拉萨的守护神。
夜叉,印度教中的低等级神怪,性情迅捷凶猛,后来成为佛教的天龙八部之一。夜叉地位低微,经常被高级神灵调到远方当差,被迫与妻子分离,留下无尽的思念,因此自古以来以此为素材创作的诗歌很多。
巴肯山在吴哥城南门外,是一座并不高的孤立山丘,但山势陡峻,攀爬并不容易。如同国内的四大名山,真腊王朝自从接受印度教之后,也一直有对“山”的崇拜。印度教信仰中,宇宙的中心是须弥山,须弥山上住着湿婆神,“山”同时也是中心、稳定的象征。巴肯山依照山势,铺砌了一层一层的石阶,直通山顶,山顶放置着象征父亲宗祠的男性生殖器石雕,并注明了建庙时间:公元907年。
除此之外,吴哥寺庙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印度教信仰对于“性”的原始崇拜,象征阳具的石柱“林珈”和象征女性阴器的方形水槽“优尼”,组合成了神殿中重要的膜拜空间。在吴哥城外的河床谷地,也发现了刻满阳具与阴具的符号,以生殖的图像祝福河水流向人间,繁殖绵延,成为富饶生命的象征。印度的信仰里,有着对肉身眷恋的本质,相信肉体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里不断转换形式。吴哥窟里“变身塔”的原意就是来自印度教信仰里的“轮回”。可惜我们害怕无常,逃避无常,却不知道永恒正是在无常之中。
元成宗帖木儿曾派特使周达观前往真腊王国,并于1296年到达吴哥窟,且停留了一年多,还撰写了《真腊风土记》,描写国主夜晚独自登上天宫,与代表神、天、土地或生殖的女蛇交姌。……在印度教里,“九头蛇精”即是龙神,国王与她交姌,也便是另一种形式的“君权神授”的象征,这不禁让我想到佛陀诞生时的“九龙吐水”,这何尝不也是一种象征呢?周达观的报告中最有趣的是写到女子在河中沐浴,男男女女赤裸相向的画面,这对于北方寒冷地区来的使团成员而言,身受儒家保守思想习染,可以说是“大开眼界”了。
早期佛教艺术不敢直接有佛陀造像,大多就用一棵菩提树来代表佛陀。因此,佛陀在菩提伽耶悟道的那棵菩提树虽早已不在,但菩提树的种子却被信徒们带到各处供养,种植成大树。吴哥寺前的菩提树,大约种植于宋元之际,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引进的种子。
公元1431年,暹罗人入侵,据说屠杀了上百万人,黄金财宝被洗劫一空,腐烂的尸体在湿热的丛林化成瘟疫,人们接二连三的逃亡,城市在血腥和腐臭中被遗弃。数百年间,树木藤蔓纠葛,城市彻底被丛林淹没。十五世纪以来,东南亚的印度教和大乘佛教信仰,迅速被小乘佛教和伊斯兰教所取代,柬埔寨也不能幸免。
后来, 法国在殖民柬埔寨的90年期间,陆续搬走了吴哥窟的许多精密文物。至今在巴黎的居美东方美术馆依然陈列着:巨大完整的石桥护栏神像;女皇宫玫瑰石装饰的精细门楣;阇耶跋摩七世和皇后极安静的闭目沉思石雕……
20世纪70年代,法国在东南亚的殖民地陆续独立,柬埔寨、越南的殖民统治者一走,这些初独立的国家就开始纷纷陷入残酷的内战,数百万人被以各种方式虐杀。在金边的博物馆,保存着对待人最残酷的行为,比动物更粗暴,不忍目睹。不光许多欧洲的知识分子遭到屠杀,还有的母亲因为唱歌而被拔舌,有的画家被截断关节。……你完全想象不到,一个曾信仰佛教的国家也会遭受如此苦难。文明是需要延续的,然而天灾人祸一再打断文明,好像总是要重新开始。
灾难使人类谦卑,灾难使人类渴望被拯救,这种渴望拯救的心理又使人们走向信仰。只是信仰带给人们的,除了浪漫与美,也有很多对人性的压迫和奴役,如欧洲黑暗的中世纪;只能露两只眼睛的穆斯林女人;因追求来世或渴望解脱而身心分裂,脱离实际的某些极端信徒们。
或许,人们真正在找寻的,既不是华丽的宫殿,也不是崇高的殿宇,而是对那曾有过的丰饶富裕的生活的向往。帝国和我们自己,有一天都一样要成为废墟,吴哥使每个人走到废墟的现场,看到了存在的荒谬和虚无。当一切成为过去,那微笑依旧是城市高处唯一的表情,包容爱恨,超越生死,通过漫长岁月,把笑容传递给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