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刺是如何治病的?这个问题,是与老美聊天时,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细细品下来,发现这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身为老中,无论医生患者,我们的文化氛围早已默许了这样一个事实,对于背后的道理反而追问的少了。加之中国文化注重实用的特点,我们的关注点始终集中在如何获得更好的疗效上。老美没有经过这种先天的熏陶,面对同样的事实,头脑中的科学思路就会跳出来,惊问:“why?”“how?”于是乎各种用以解释的学说风起云涌,闸门控制理论,内啡肽理论,神经反射理论等等。那么,在诸多“科学理论”丛林中,中医自己对此的解释又是怎样的呢?
翻看教材的话,七版《针灸学》治疗总论中讲到,针灸的治疗作用包括:疏通经络、调和阴阳、扶正祛邪三个方面。当然不错;在汉语语境下,大家对此也大可达成共识。然而如果听众换做老外,或许问题就出来了,而首先出现的问题,就是概念。西方的思维方式,与中国截然不同,一切认识,以概念为基础。在中国,认识的基础往往是经验。这或许就是西方人无休止的追问“being”,而中国人很少关注这一问题的道理;中国人从来就活在“being”里,无须饱受头脑与心灵分离的痛苦。又扯远了。对老外来说,经络、阴阳、正邪,都是来自陌生文化体系中的生疏概念,偏偏又都是看上去非常重要的概念;这些概念,在翻译成英语时每每会遇到严重的问题;而最麻烦的是,中国人没法对这几个概念做出明确的定义,或者说,除中国人外可以很好理解的定义。
比如经络吧,通用的翻译有两个词:channel和meridian。首先,如此翻译肯定不准确,因为少了一个“络”;其次,即便就按“经脉”理解,这两个词到底哪一个更确切?如果说要表达经脉“运行气血、周而复始”的功用,channel更形象一些;如果表达经脉其实无形可考,以感应为用的本质,meridian更贴近一些。而无论如何,“河道”和“子午线”,与“经脉”之间似乎总有些不大匹配的感觉。不准确的翻译,必然导致不准确的理解;正如西医东渐时将“spleen”翻译成“脾”一样。与其如此,直接用拼音“jingmai”不好吗?好是好,但一个用中文都很难解释的概念,en语境下如何解释?更何况,后面还有“yinyang”、“zhengxie”两个同样形如怪兽般的词在等着呢。老美这下真的要被玩残的。
不过,交流的目的终归不是造成更多的不理解。幸好实际的情形也不像上面讲的这么糟糕。有不少老美其实对中国文化也是心向往之,自己已经暗自下过不少功夫,试图对中医多些了解。那么,概念这一关就算马马虎虎过去了。接下来的问题却更麻烦,逻辑:这三方面作用,关系如何?西方人对逻辑的追求,近乎癫狂;按王东岳老师的说法,他们的语音文字系统,让他们患上了“逻辑强迫症”。但凡事物,如果搞不清其间的逻辑关系,那么除了目瞪口呆,就没法再做些什么了。不由得想起马致远那首《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整首词,涉及十一二种事物,竟然毫无逻辑关系可言。老外见了,非抓狂到咬掉手指不可。同样的,疏通经络、调和阴阳、扶正祛邪,三者之间,看不到任何关联,你教我如何理解?
概念与逻辑的问题,是中医对外交流时遇到的最重要的两个问题。我们说,老外要想学好中医,必须虚心请教,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按照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不错的,但反过来,在不同的文化映照下,我们是否也可以看到些自身文化的症结呢?他山之石,可以帮我们更好的琢磨手里的宝玉吗?有没有一种方式,可以更清晰的回答那个问题:针刺是如何治病的?
通读《内经》,针刺的作用,备受强调的只是一点:调气。所谓补泻,只是调气的手段;所谓疏通经络、扶正祛邪,只是调气的效果;所谓调和阴阳,只是看上去大而无伦,实际外延狭窄的很,不过是调气的一种形式。
或有不解。教科书上讲的,难道不对吗?敢问,疏通经络的,是针,还是医生?扶正祛邪的,是针,还是医生?都不是。是患者自己。再进一步,是患者自己的气。患者经络不通、正气不充、邪气亢盛,直接的原因只是一点:其气不调。当然,后面还有更深一层的神的问题,这里暂且不讲。倘若气调,周行顺畅,经络何能不通?倘若气调,无过与不及,正气何能不充?正气存内,邪气何能留而不去?换言之,针刺调气,既调之气令经络复通,正气自充,邪气自去。试想,经络又非下水道,如何用一根铁棍铁丝通来捣去可令淤阻移去的?离开人体之气,针刺何德何能以扶助正气,祛除邪气?故针刺之能,止在调气而已。所谓的疏通经络、扶正祛邪,主体都不是针,更不是医生,而是患者自己的气。
调和阴阳,乍看上去,似乎无所不包;人身不过阴阳,能令阴阳调和,何病之有?但如此含混模糊的大原则,如何落实到操作层面?譬如面对任何患者,都可以说你的病是阴阳不和所致;治疗之法就在调和阴阳。如此高论,存与不存,似乎无关紧要。实际上,对针刺来说,调和阴阳并非一句空话。《内经》中也屡见其例。然细究其例,总以阴阳指阴阳经脉;调和阴阳,即令阴阳经脉调和。因知,调阴阳即是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