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学习一篇《古文观止》,本周学习苏轼的《超然台记》。
苏轼一定对《庄子》读得烂熟,庄子的思想可谓深入其心,苏轼达观的人生态度在其诗文中随处可见。去年我花了半年时间认真地研读了《庄子》,所以现在读苏文便倍感亲切。
本篇文章苏轼要论证人生超然的态度来自不为物所困,游于物外而不滞于物。论述方法有些出乎我的意外,阅读时拍案叫好。
1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如有可观赏的地方,那么都可使人有快乐,不必一定要是怪异、新奇、雄伟、瑰丽的景观。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饥。以此类推,我到哪儿会不快乐呢?
凡物皆有可观。开篇劈面而来的这一句,并非人人都认同的,人们往往从自我中心出发,对事物进行善恶美丑的分别,进而喜欢美的,厌恶丑的。不喜欢的,便极欲远离,因为在他眼里,不仅一无是处,而且极度讨厌,欲除之而后快。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此物便无可观之处。能说出“凡物皆有可观”这种话的,分别心已弱,齐物的思想至少是有的。
于是从“可观”导出“可乐”,从可乐,导出“吾安往而不乐”。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这种思想的加持之下,生活便可处处充满快乐。
2
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
人们之所以要追求幸福,避开灾祸,因为幸福可使人欢喜,而灾祸却使人悲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如果美好和丑恶的区别在胸中激荡,选取和舍弃的选择在眼前交织,那么能使人快活的东西就很少了,而令人悲哀的事就很多,这叫做求祸避福。
第二段首先论述人们本来是求福辞祸,到头来却成了求祸辞福。原因就是:欲望无穷而资源有限。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分别心也有,取舍心也来了,一旦有了分别 取舍,便失去了第一段中所说的“物皆有可观”的认识,总有刁民想害朕、总有人、事、物让我不高兴。
不幸的结局源头竟是求福辞祸的欲望。这是个死结,除非少欲知足,达生安命,除非认识到物皆有可观。不以祸为祸,便是福,不以福为福,便无祸。如何才能认识到物皆有可观呢?那就是不能被物所遮蔽。
夫求祸而辞褔,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追求灾祸,躲避幸福,难道是人们的心愿吗?这是外物蒙蔽人呀!他们这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驰骋在事物之外;事物本无大小之别,如果人拘于从它内部来看待它,那么没有一物不是高大的。它以高大的形象横在我们面前,那么我常常会眼花缭乱反复不定了,就象在缝隙中看人争斗,又哪里能知道谁胜谁负呢?因此,心中充满美好和丑恶的区别,忧愁也就由此产生了;这不令人非常悲哀吗!
这一段的论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苏轼竟然从最直接的角度论述外物如何蒙蔽我们,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以前所理解的角度直接就是人的心如何被外物所牵制而不得自由,人的念头如何在物上不断地放大而迷失自我丧失本心。但从物本身来论述我是第一回见到。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物体的大小是相比较而言的,一花一世界,一叶 一菩提,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一旦深入到事物内部,其丰富足以让人惊叹。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形象、生动、直观。妙哉。一旦我们游于物内,物便遮蔽了我们的视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用了一个比喻也是很妙:如隙中观斗,焉知胜负之所在。
在一叶障目的情况下,我们便开始喜恶,便开始拣择。
3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
我从杭州调移到密州任知州,放弃了乘船的舒适快乐,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墙壁雕绘的华美漂亮的住宅,而蔽身在粗木造的屋舍里;远离杭州湖光山色的美景,来到桑麻丛生的荒野。刚到之时,连年收成不好,盗贼到处都有,案件也多不胜数;而厨房里空荡无物,每天都以野菜充饥,人们一定都怀疑我会不快乐。可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后,面腴体丰,头发白的地方,也一天天变黑了。我既喜欢这里风俗的淳朴,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了我的愚拙无能。于是,在这里修整花园菜圃,打扫干净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的树木,用来修补破败的房屋,以便勉强度日。
以自身经历告诉读者什么才是游于物外。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在园子的北面,靠着城墙筑起的高台已经很旧了,稍加整修,让它焕然一新。我不时和大家一起登台观览,在那儿尽情游玩。从台上向南望去,马耳、常山时隐时现,有时似乎很近,有时又似乎很远,或许有隐士住在那里吧?台的东面就是卢山,秦人卢敖就是在那里隐遁的。向西望去是穆陵关,隐隐约约象一道城墙,姜太公、齐桓公的英雄业绩,尚有留存。向北俯视潍水,不禁慨叹万分,想起了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又哀叹他不得善终。这台虽然高,但却非常安稳;这台上居室幽深,却又明亮,夏凉冬暖。雨落雪飞的早晨,风清月明的夜晚,我没有不在那里的,朋友们也没有不在这里跟随着我的。我们采摘园子里的蔬菜,钓取池塘里的游鱼,酿高粱酒,煮糙米,大家一边吃一面赞叹:“多么快活的游乐啊!”
最近读了几篇和亭台楼阁相关的文章,也算摸清了这些大家们写作的路数。如上面这一段,展开想象是必不可少的,空间就是这么个空间,但时间不同,可写的事物就多了去了。一是自然景观,随四时而不同;二是人文景观,千载而下,总有那么几个值得说道的人物。就这么一写,这个台子的逼格就上来了。
4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这个时候,我的弟弟苏辙字子由恰好在济南做官,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篇文章,并且给这个台子取名“超然”,以说明我之所以到哪儿都快乐的原因,大概就是在于我的心能超乎事物之外啊!
这兄弟俩真是妙人,上次苏轼给一个亭子起名快哉,弟弟写篇《黄州快哉亭记》,这次弟弟给台子起名超然,哥哥写篇《超然台记》。
人生要想快哉,那就得超然。所谓超然,就是超越的样子,超越事物的状态叫超然。心不粘着于物,人生何不超然,何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