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时代邮刊·奋进新时代”笔会上,王跃文作“我的中国故事讲法——以《家山》为例” 文学讲座,《时代邮刊》将分为故事篇、人物篇、语言篇三期陆续推出。
小说一定要塑造人物。一个作家是否成功,就看是否为文学画廊贡献了新的人物形象。最成功的作家,就是他创造文学人物形象可以直接作为词汇贡献给自己母语,丰富母语词汇。比方说,鲁迅先生创造的“阿Q”,这个词就进入了我们的母语,成为一个不需要解释的词语。我们说谁像个阿Q,是不需要解释的。同样,我们说谁像林妹妹,谁像贾宝玉,谁像薛宝钗,谁像王熙凤,也不需要解释,这些文学形象直接成为汉语言的语汇。
我不敢保证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都达到了这个程度。文学作品会不会成为经典,要靠时间去检验。《家山》里有名有姓的人物有一百多个,其中着重刻画的有完整故事、有各自命运、有独特性格的人物有三十几个。我简单介绍几个人物。
《家山》/王跃文 著
佑德公是一位乡贤,非常的地道仁厚、乐善好施,做人很有原则,也很有艺术,帮人从来不会给人道德压力,是受人尊重的老人。他儿子、女婿都是地下党员、抗日军官,女儿也是抗日战士。
佑德公热心公共事务,村里要办国民初级小学,他主动捐出部分田产作为学校的资产,主动捐出木材做课桌、课椅。他得到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慷慨捐出当年全部新谷去劳军。附近老百姓受他感召,共捐了5万多斤谷子劳军。
但是,当国民政府苛捐杂税压得老百姓不堪喘息的时候,这位祖祖辈辈做顺民的乡绅带头抗捐、抗税,走上了反抗国民党政府的道路。
陈有喜8岁时成了孤儿,被佑德公收养了。他在佑德公的教育下成长为新一代乡贤。他聪明、勤劳、义道、受恩知报。红二、红六军团长征经过沙湾村,带走了11名青年参加红军。红军走后,国民党县政府对红军家属残酷迫害,叫嚣“逢赤必诛,斩草除根”。佑德公同地下党员陈齐峰秘密策划,半夜里秘密地将11户红军家属50多口老小送到60里外的深山避难。佑德公年纪大了,陈齐峰不能公开出面。他俩一拍即合,觉得唯一靠得住的就是有喜。50多口老小在深山凉水界佑德公的田庄躲藏一年半,直到国共两党达成第二次合作,他们才安全地回到村里。
陈扬卿是日本留学回来的青年学生。他的父亲叫陈远逸,村里人都尊敬地叫他“逸公老儿”。逸公老儿是前清举人,做过知县。辛亥革命后,他回乡务农。这是一位饱读诗书、见过世面、开放开明的乡绅。他把三个儿子都送到日本去留学,三个女儿都没有裹小脚。陈扬卿三兄弟从日本留学回来后,老大陈扬甫在上海做医生,老二陈扬逸在南京政府当差,老三陈扬卿在上海教过几年书。
眼看着父母亲老了,三兄弟商量让老三回家伺候父母。陈扬卿回到家乡,传播新知识新文明,参与乡村建设,修水利、办学校。他义务勘测全县水利,作出水利建设长远规划,并领着五个保的民众修建了红花溪水库。有评论家认为,陈扬卿这个形象填补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空白。此前,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客观完整地描写过民国时期的建设。
民国乱世战争不断,但建设仍在进行。国难当头的时候,有人驰骋疆场,收复河山;有人建设家园,支援前方。这是历史真相。我小时候在老家山野间看到过很多废弃的旧桥墩,就是民国时候修桥修路留下的。
小说里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叫刘桃香。刘桃香非常聪明,她一字不识,却能出口成章,四六八句,句句押韵。她30岁那年,替村里到县城打赢了一场人命官司,得到一个“乡约老爷”的尊称。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奶奶,刘桃香的故事差不多就是我奶奶的真实故事。我小时候跟别人打架,我奶奶跟我说:“出去不要逞强!高里还有更高的,马上还有舞刀的;强人面前三尺让,菩萨都是低头相。”这几句话,简直像哲学家说的,我们读书人编不出。我十一二岁时,奶奶做饭,我帮着烧火。我火没烧好,奶奶教我,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烧火莫烧黑心火,做人莫做黑心事。”奶奶几句话就把人生道理、生活常识教给我了。我创作《家山》时,把我奶奶说的话全部放在刘桃香身上。
陈齐峰是从长沙回县从事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县在解放前夕拉起 革命武装参加“湘西纵队”的老革命王楚伟。他是我村上同宗前辈乡贤。1927年5月21日长沙发生“马日事变”之后,溆浦县随即发生“敬日事变”,全县共产党人都被杀害。年轻的共产党员王楚伟受党组织派遣从长沙回到溆浦重建党的地下组织,秘密开展革命工作。
有一年,王楚伟父母听说儿子被害了,但没有找到儿子的尸首,依乡俗在祖茔山上垒了儿子的衣冠冢。一天深夜,老父亲听到有人敲窗户,一听是儿子的声音。当时人们相信鬼魂,老父亲以为是儿子的鬼魂回来了,说:“儿啊,家里没有对你不住,已好好为你做了佛事道场,你不要回来害自己家里人!”王楚伟隔着窗户说:“爸爸,我没有死。不信,我把手从窗格子伸进来,你摸摸是冷的还是热的。”王楚伟死里逃生回家潜伏起来,直到后来组织革命武装迎接解放大军。这正是小说里描写的陈齐峰的故事。
(录音整理稿,有删节)
编 辑 | 胡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