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辫子面包(Challah)”:与索菲亚·波达诺维茨、布拉克·塞维克、布莱克·威廉姆斯的导演访谈
作者:Öykü Sofuoğlu(@MUBI)
译者:Pincent
编校:Rosine
A Woman Escapes (2022)
《逃跑的女人》(A Woman Escapes,2022)是一部无法被归类的电影作品,由三位导演索菲亚·波达诺维茨(Sofia Bohdanowicz)、布拉克·塞维克(Burak Çevik)和布莱克·威廉姆斯(Blake Williams)远距离合作完成,三人的合作亲密而有趣,融合了不同的格式、美学和体验。影片向罗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经典影片《死囚越狱》(A Man Escaped,1956)致敬,讲述了一位年轻女性(由黛拉格·坎贝尔[Deragh Campbell]饰演的奥黛丽·贝纳克[Audrey Benac])从情感麻痹的悲伤过程中逃离的过程。我们目睹了奥黛丽的生活因她年长的朋友朱莉安的去世而深受影响,朱莉安的公寓连同其纪念品、共同的回忆和一些照片都留给了这位悲痛欲绝的年轻女子。在这间破旧的巴黎公寓的狭小厨房里,奥黛丽呆坐着,徒劳地思索着过去,她感到无言以对,昏昏欲睡,陷入了永恒的停滞之中。
奥黛丽的朋友布拉克和布莱克(也是布拉克·塞维克和布莱克·威廉姆斯的虚构化身)开始从世界的不同角落给她发送视频信件,这些信件都带有独特的艺术感,她从他们的个人经历和影像中找到了一种从自己的处境中解脱出来的方法。布拉克在土耳其旅行时,向奥黛丽倾诉类似的悲伤和失落经历,他的梦想和旅行交织在一起,通过交替的田园风光和城市景观反映出来。布莱克则带她在白南准(Nam June Paik)和安东尼·麦考尔(Anthony McCall)等艺术家的影像世界中进行虚拟航行,甚至在谷歌地球上停留在她所在的街道上。虽然奥黛丽继续坐在她僻静的地方,但新的可能性在她的想象中打开,引导她打开Premiere Pro的窗口。奥黛丽时而将朋友们的文字、图像和记忆混合在一起,时而又将它们搁置,加上她在厨房餐桌上摆放安息日烤面包的形象,奥黛丽形成了三层艺术和亲密的对话,这些面包是由哀悼、遗忘和梦想的共同配方来制作的。
《逃跑的女人》讲述了一个关于影像制作、交流以及有时彼此沟通不畅的自我反思的故事,同时也记录了当代视听领域三位知名电影制作人之间远距离但长期的对话与合作。他们最终的视频交流介于虚构与真实之间,但始终忠于各自艺术实践的美学和形式上的关注。波达诺维茨的作品采用了她惯用的16毫米胶片颗粒风格,色彩是明亮饱和的黄色和红色,反映了奥黛丽在朱莉安去世后的内省。另一方面,塞维克的4K视频给人一种与他日记般的沉思相一致的即时性和临场感,而他的风景镜头中单调的色调则反映了导演对自己的梦和记忆疏远和自我分析的姿态。最后,威廉姆斯标志性地使用3D摄影机为这些个人视角提供了一种诙谐的、形而上学的对应方式,同时也挑战了视听图像的潜力和局限性。
经过了几个月的远程合作,波达诺维茨、塞维克和威廉姆斯终于在马赛国际电影节(FIDMarseille)的全球首映上见面了。我和他们一起讨论了《逃跑的女人》这部多维度、非常不常规(在制作上也不寻常)的电影。
A Woman Escapes (2022)
NOTEBOOK(以下简称N):就形式和结构而言,《逃跑的女人》是一部复杂且多面的作品,超出了任何简单的定义。作为电影制作人,你们如何看待你们的创作过程?你们认为这是一次合作、一次通信(correspondence),还是一部自传?
布莱克·威廉姆斯(以下简称布莱克):《逃跑的女人》诞生于两部另类的通信电影(correspondence film),因此它的DNA绝对是一部通信电影。它也是一部虚构作品、一部心理剧、一部散文电影(它包含了很多东西)。但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需要被归类,实际上我们只是想拍摄一部电影,让我们每个人都能在情感上得到满足,考虑到我们当时所经历的不同情况。索菲亚正在经历她的朋友朱莉安的去世,朱莉安是她之前一部纪录片《幸福之家》(Maison du bonheur,2017)的主要人物。布拉克在分手后伤心欲绝。我并没有经历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世界上每个人都在经历的疫情。因此,我们只是想与朋友建立一些交流,彼此进行有意义的对话。
索菲亚·波达诺维茨(以下简称索菲亚):我非常享受我们来制作一部具有悬念、抽象的东西和任何我们感兴趣同时也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叙事电影的能力、愿望和好奇心。我们对发现和发掘彼此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我认为这部电影的基础是布拉克在2020年9月发给我的视频信件,我发现这些信件非常富有诗意、清晰、深刻、直观,而且毫不费力。有一个将我自己失去朱莉安的心碎过程戏剧化的叙事剧本,布莱克和我一起进行了修改,这个脚本是我根据布列松的《死囚越狱》改编的。在此基础之上,布莱克创作了他的视频信件,而布拉克则对他已经发给我的一些视频进行了修改和补充。这种连续性非常有趣,因为在对素材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剪辑和重新剪辑之后,我和布拉克在伊斯坦布尔一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进一步制作这部影片,专门研究布莱克的素材并对其做出回应。我们试图找到不同的方式,将我们三人之间的记忆和差异的主题连接起来。
布拉克·塞维克(以下简称布拉克):从我的角度来看,我认为应该把它描述为一部日记电影,因为我的信大都关于那些日子我是如何度过的,我真的很想和他人分享我的感受。我所有的信对我来说都像是日记,尽管当你自己写日记时,你总是会想将来会有人读到它。你在为自己写作的同时,也希望别人能读到这些文字。这是同样的感觉:我将我的视频信件发送给索菲亚,同时我也希望别人能看到它们。信中的内容相当私人和诚实,但在那时这些影像是我需要分享的。
A Woman Escapes (2022)
N:索菲亚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叙事的自我虚构特性,但布拉克和布莱克,我认为自我显露的行为对于你们各自的创作方法来说都是相当新的,你们认为这种脆弱性对你们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布莱克:这是我面临的主要挑战之一,尤其是因为我只拍过一部可以称之为私人的电影——那就是我的上一部电影,一部名为“2008”(2019)的12分钟3D短片。但即便如此,关于我个人生活的任何具体细节都非常隐秘。我的电影题材往往以对象为导向,或者在早期的创作中,我使用从互联网上找到的素材,我从未使用过演员或口头语言。因此,当我必须以一种与通信或日记电影相关的模式工作时,我觉得人们期望我会涉及更明显的私人或个人化的主题。
在制作《逃跑的女人》的初期,我改变了索菲亚的叙事思路,让奥黛丽和布莱克的角色之间隐含着一段过去的关系,由于他们之间仍然存在着心碎的感觉,奥黛丽会在播放他的信件时将笔记本电脑静音,因为无法忍受他的声音。这样一来,我在视频中加入的任何画外音都会变成无声的,这将使我的视频变成非语言的,完全基于图像,而这正是我更喜欢的。但舒适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我刚开始制作视频信件并为其撰写对白时,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讲故事,无论是漫谈白南准——一位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对我意义重大的艺术家——还是在谷歌地球上漫游朱莉安的社区。于是我们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叙事手段。
布拉克:我认为我所有的电影都是私人的。尽管《盐柱》(The Pillar of Salt,2018)看起来不是,但它其实也是私人的。我写剧本的时候,伊斯坦布尔正在发生爆炸和恐怖袭击。故事围绕着一个无法死去的孕妇展开,她试图决定自己是否应该生下孩子。同样,我当时也被生与死的问题所困扰。《艾迪耶特》(Belonging,2019)也非常私人,就连我的视频作品《记忆的地形》(A Topography of Memory,2019)也包含了我的家人和我自己的声音。
虽然《逃跑的女人》是我第一部自己在镜头前表演的电影,但我以前也演过戏,我以前是一名儿童演员,也在土耳其表演过两次。因此,我总是喜欢在自我及其虚构再现的界限之间游走。实际上,每次放映我都会感到害羞,因为这太私人了!当我不得不与观众分享这些私密的细节时,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在结构上,布莱克和索菲亚更多地参与了剪辑工作。我们在整个过程中都在讨论,并分享了我们的想法,但剪辑将我的信件变成了一种叙事。所以我感到受到保护了,因为原材料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A Woman Escapes (2022)
N:奥黛丽有点像《逃跑的女人》中的核心人物,她属于索菲亚执导的一系列影片中的一员,其中女演员黛拉格·坎贝尔对奥黛丽的塑造有着毋庸置疑的贡献。你们能谈谈黛拉格和奥黛丽如何融入叙事,以及与你们作为电影制作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吗?
索菲亚:听布拉克和布莱克谈及如何在影片中加入他们自己的叙述,同时通过人物角色创造距离,这对我来说非常有趣,尤其是影片已经完成了。我意识到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敢行为——我还没有准备好付诸行动。当布拉克开始给我发这些信时,我也试着给他发了一封。我讲述了一些非常激烈、让我感到非常脆弱的事情,就是我在朱莉安去世前住过的临终关怀医院拍摄的一个镜头。对于一个为了融入电影叙事线的片段来说,我觉得它太生硬了,就像一块你无法烹饪也不想吃的肉。我完全无法以自己的身份回复布拉克的信。
但就黛拉格而言,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生活中的很多经历都是通过我们之间的对话过滤出来的。我记得我曾和黛拉格聊过我们和布莱克开的一个小玩笑,我开始偷他的作品中的东西,然后他会给我发视频信件,听起来就像奥黛丽的声音。黛拉格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有趣,鼓励我把它发展下去。黛拉格总是把我们的对话诠释为我们共同创造的角色奥黛丽。在每部影片中,她都会在那里,深思熟虑地打造一个衣橱或思考她应该阅读的书籍。你可能认为这对《逃跑的女人》来说很容易,但我相信,当朱莉安去世时,她作为朋友给我提供的生活经验、支持和关怀,融入了她以奥黛丽的身份重新演绎的悲伤过程。
A Woman Escapes (2022)
N:由于叙述在三种不同的声音之间变化,有时又相互融合,我们感觉图像的时间性被不断颠覆和操纵。你们是如何着手于构建这种错综复杂的时间性的?
布莱克:存在很多时间上的伪造,其中的挑战之一就是要让人相信一切都是为了这部电影而创作的。我对这部电影的贡献和布拉克的贡献之间有一个有趣的区别,那就是布拉克的大部分视频信件是在该项目成为《逃跑的女人》之前制作的,而我的所有视频信件和对话都是在我们有了拍摄本片的想法之后才创作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它们更像是虚构的,而布拉克的日记则是更真实的交流。
N:我认为这部电影也在思考哀悼的暂时性。虽然日子过得飞快,就像埃里克·侯麦的电影一样,而奥黛丽却似乎陷入了永久的停滞之中。
索菲亚:我认为奥黛丽对时间的挫败感来自于我试图回应布拉克的视频信件时围绕在我周围的感觉。我在柏林电影节上看过《艾迪耶特》,这部电影的二元性和结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我有机会与一位我所钦佩的电影制作人建立联系,同时他也在自己的视频信件中加入了非常独特和私人的东西。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空罐头,一个容器。从我嘴里说出的一切听起来都是空洞而肤浅的。我没有词汇来描述我的痛苦,我不可能表达、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因为当你沉浸在思绪和姿态中时,时间过得太快了。当你悲伤的时候,试图将你的经历具体化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我发现在讲述这条以《死囚越狱》为基础的故事线时有一点非常有趣,那就是既要表现出逃亡过程中的挫败感和进展,又要表现出奥黛丽在这个有限、模糊的地方所付出的努力和遇到的困难。奥黛丽是一个竭尽全力却最终失败的角色,而摆脱困境的办法就是剽窃或篡改自己的身份,因为她无法留在自己的身体里。作为一名电影制作人,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影片中的“索菲亚”需要成为奥黛丽,同样,奥黛丽也需要转变、重塑自己的身份,并在其他身体中穿梭,以便在自己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布莱克:这部电影的一大主题是沟通,无论是情节层面还是在概念层面,甚至是精神层面,这意味着它本质上是关于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关于人们与他人分享自己,以及我们感知自己被他人感知的能力。由于这部电影银幕外的核心事件之一是朱莉安的死亡,因此电影的核心基于沟通的切断。当你失去了一个与你亲密分享部分自我的人,你会如何处理你为他们保留的那部分自我?我们该如何重新规划与其他朋友的关系,并开辟新的出路?奥黛丽必须找到一种与人分享自己的方式,即使是对她并不想与之分享的人,而这部电影描述了她对这个问题的奇异而迷人的解决方法。
A Woman Escapes (2022)
N:《逃跑的女人》的一些部分是用3D拍摄的,但除了这一技术特征之外,这些图像还包含了多层含义,尤其是在布拉克的视频信件中,风景、梦境和电影空间形成了一种不同的三维体验。
布拉克:在我为这部影片拍摄的视频中,除了那个人与和他互动的流浪狗之外,镜头前没有任何人物。那时,我正为个人生活中的问题而苦恼,所以我更喜欢看外面的世界,看风景本身。我试图理解自己在不同空间中的目光和感知,这种习惯逐渐成为我存在的一部分。我的梦境在这些空间中的转换实际上反映了你所听到的和你所看到的之间的联系和对比。这也是德勒兹在他的会议发言“什么是创作行为?”(What is the Creative Act?)中提到的电影理念之一。在内心深处,我所有的信件都是关于记忆本身的。我一直在遗忘一些事情,同时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这就是我开始写视频日志的原因,通过文字或图像将记忆外化,有助于我平静地遗忘这些记忆。也许一开始它是一种对遗忘的抵抗,但后来它引导出一条治疗和宣泄遗忘的道路。这是一个重复的过程,你会一遍又一遍地观看;你会谈论它,而你对这些记忆的感受也会不可避免地发生改变。
N:说到这部影片所传达的这种持续的宣泄体验,我想问一下你们对布列松的原片名所做的语法和时态上的改变,这个现在时态对你们和奥黛丽来说意味着什么?
索菲亚:我认为奥黛丽在影片结尾仍有一些工作要做,这更像是她开始意识到,她一直在把自己转换成不同的身份,以逃避自己当下的现实。在影片的结尾,我们看到了一个承诺,她也许想要回归自我,回归世界。对我们来说,这个片名暗示了她对他人文本的依赖,同时也表明了我对布列松作品的亲近感。我认为这部电影讲述的正是逃离的过程。我们看到她如何通过策划和计算成熟地实现这一目标,并见证了她当下的现实。
布莱克:这部电影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不同的意义,而这正是我们努力实现的目标,即制作一部混杂而繁复的电影,让它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但同时,这部电影也强烈地反应了影响的本质,影响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过去时的东西,在现在得到体现。你记得别人做过的事情,然后用你自己的方式、用你自己的声音在现在重新做一遍。这可能会引出将来时的问题。
关于时间性在电影中的作用,以及人物身上是否存在某种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象征性表现,我们进行过讨论,甚至产生了分歧。不过,我决定在写作中解决这个问题。我想通过让我的角色模仿布拉克的独白风格来总结他在影片中的存在,这些独白都涉及梦境的时间性和想象的空间,你永远不知道它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所以,我故意将“未来非现实”(future unreal)时态(描述尚未发生的想象事件)与过去时结合起来,然后在当下的银幕上向观众展示我所描述的内容。我认为这概括了索菲亚、布拉克和我在制作这部电影时在时态之间的纠结。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所以我们试图消失。
原文:https://mubi.com/en/notebook/posts/braiding-the-challah-an-interview-with-sofia-bohdanowicz-burak-cevik-and-blake-willia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