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朵云,那人间呢?
天邊一朵雲,2005
从这两部早期影片我们不难了解为何蔡明亮独钟李康生。他瘦弱的身体,困难的言语以及似乎永远郁积的表情,成为身处在压迫的现代都市空间里没有认知与逃离能力的最佳小人物典型。在台北这个自 90 年代开始成形的全球消费都市里,李康生只能旅馆或是待售屋里享受短暂的自由与自慰。这个身体的象征意义在《河流》里透过李康生精彩的演出达到极致,令人不忍卒睹。二部片中也有像陈昭荣与杨贵媚这样看似能干的角色在都市里积极生活,但是他们连身体也没有。他们是孟克“呐喊”的后现代都市版,只留下“我不知道”跟清晨无法止歇的嚎哭在台北内外空间里回荡。
在《洞》里,世纪末的台北已经直接被呈现为感染“台湾热”的危楼,发病者变成蟑螂般在污秽的地上爬行。班雅明(*简中译作本雅明)把“发展”描绘成不断将历史天使倒吹向未来的暴风,“发展”在蔡明亮的《洞》里则是大楼外不断落下的大雨。杨贵媚的角色对于自己在已经完全不适合人居的房子里,过着完全失去“人”的基本尊严的生活毫不以为意,只要每日依旧有大包小包的卫生纸可以买回来,直到自己发病真正变成“非人”的蟑螂。片中蔡明亮让小康与杨贵媚换上华丽的服装,一个温文儒雅,一个妖娇妩媚,突兀地在毫无美感的大楼里配着葛兰的歌声起舞。这些穿插在他们惨白寂寞生活中的“超现实”的片段并非二个角色自己的幻想,而是蔡明亮提供给观众的“文学正义”(poetic justice)。在《洞》的末了,字幕打出:“二千年来了,感谢还有葛兰的歌声陪伴我们。”蔡明亮没有直言的是:若是连这些旧有的歌曲与记忆都随“发展”的大雨被冲掉,只留下一座堆满卫生纸商品的蟑螂都市,进入下一个千禧年,我们真的一无所有。
洞,1998
在《你那边几点》与《天桥不见了》里,我们看到小康与湘琪在台北的都市空间里的生活。小康感受到生活的禁锢如他贩卖的那只摔不坏金刚表,于是他企图改变“台北的时间”。湘琪则是在《天桥》里找不到她记忆中的天桥与卖表的小康,顿时不知所措。在完全缺水的台北,她遗失了身份证,小康也失去了身体,要成为A片的演员。传说人在将死亡时会见到异象,原来都市空间也是如此,就像《不散》里最后一夜的福和戏院,时间与记忆的鬼影幢幢。
于是有了《天边一朵云》。
有什么比日本 A 片更适合描述台湾只管经济消费但人性已经死亡的都市(虽然高雄入镜了,但是影像上仍是一个电影台北)。电影不是关于 A 片,而是 A 片化的台湾都市现状。从影片开头小康对着放在女性私处上的半剖西瓜亲舔与指戳开始,台湾不少观众熟悉的 A 片镜头在蔡明亮极富创意的处理下,有了多重的象征含义。半颗西瓜就把当下资本主义与个人之间的暴力关系,消费都市生活的粗鄙,人与人之间已经失去感情关系的现象淋漓呈现。这不仅显示在小康仿 A 片里男性用手指强迫女性身体达到高潮的动作,更触目惊心的是他将被挖下的西瓜粗暴地塞进她口中的镜头里。原本配合小康假意十分受用呻吟的夜樱李子此时几乎要窒息,这与她后来在昏迷的状态下依旧被架着继续拍摄,都明白显示她完全不被视为“人”来对待。或者说,这就是蔡明亮企图呈现现代人在都市生活中的处境。
天邊一朵雲,2005
色情影片并不只是小康的“工作”。严重缺水的都市依旧隐喻情感的枯竭。但是在《天边》里缺水有了一个新的转折。小康与夜樱二位 A 片演员身上因西瓜汁沾黏无法洗掉而引来一身蚂蚁,一方面讽刺台湾名义上禁绝色情,实则黏腻腻的色情再外显不过,另一方面也暗喻 A 片里的人际关系与意识形态已经“上身”。为了洗净,小康异想天开地爬到大楼顶楼用冷气用的水池洗澡,此时蔡明亮将从《洞》发展出来的歌舞片段虽然再次出现,但是在影像与意义上都有更精彩与深刻的呈现:在小康一个闭目间,水池变成挂满灯泡的豢养池,小康也变形为类似蜥蜴的爬虫类(陆奕静稍后也有类似的片段)。蔡明亮惊人的想象力与廖本榕绝佳的摄影与灯光,让卡夫卡的变形记在《天边》里有了后现代的台湾版。当小康以不再是人的身体在如都市沼泽里如凄如诉地唱出满腔的衷情,那影像的震撼与意义的深刻,无法言喻。我只能说那是我见过影史上最令人动容的镜头之一。
湘琪所居住的大楼,大门极其豪华,高雄河堤社区的光雕桥也让小康与湘琪生活的都市仿佛已经尽善尽美。然而,河里的污水污浊尤甚于《河流》,象征感情的西瓜被丢弃其间,偌大的大厦比《洞》的公寓更像是净空的疫区,住处装潢一应俱全只是缺水湘琪比满屋漏水的杨贵媚所感受到的寂寞与疏离只有愈发强烈。她那打不开的皮箱就如她期待爱情与婚姻的心情与处境。她近乎疯狂四处蒐集水的偏执狂,是累积了三部电影找不到小康的心灵空缺?意外在路旁公园发现小康,让她误以为从此可以一起建立一个“家”:一同快乐下厨(伍迪·艾伦在《安妮霍尔》里龙虾满厨房的镜头正好借来用上),共享一顿满足的晚餐。
天邊一朵雲,2005
小康出卖身体后已经不是湘琪寻找的小康,在二人餐后在桌下调情的场景有了暗示。湘琪等待小康的爱抚,但是小康只是将烟夹在她脚趾间吸了几口后睡去。影片从起始已经透过不少以湘琪私处为重心的镜头以及在故宫蒋公铜像(巨大性器象征)前的华丽歌舞(另一个电影绝佳的片段)暗示她欲求性爱。然而当她在大楼里录影带出租店的色情影带区与小康做爱,要为她口交时,小康立刻将她拉上来,将她的头放进上衣里紧紧抱住。在充满色情的空间里,小康反而无法接受湘琪,这无关性无能,而是“爱无能”。
湘琪一直无法得到的性爱,在片末最不可思议的巧合以最难以置信的方式到来:她发现小康是A片演员,在小康卖力对着昏迷的夜樱“工作”时,湘琪代替她发出一声大过一声的性呻吟。她不知道的是,她对爱情以及小康的想象就像是身旁中华航空公司广告一样虚假。A 片拍摄不只是小康的工作,那已经是深入他的身体内的生活与价值观。他对湘琪的爱与欲望已经没有其他表达方式。当湘琪吞下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射入她口中的精液,透过侧面的特写里我们看到她流下泪来。应该是惊吓与绝望让她含着他的性器无法动弹,最后放下原本高举的双手。她身旁中华航空公司广告的立板上,二位带着微笑的女性空服员迷人的微笑仿佛在邀请观众看看二十一世纪台湾女性/人性被强暴的真正处境。
天邊一朵雲,2005
这是意外吗?影片开头不就已经宣告了湘琪与夜樱李子其实并无不同,只是一位吞下的是西瓜,一位吞下精液。即便一位是故宫解说员,一位是 AV 女优,他们在已经失去人性的小康眼中(或是性器官前)都一样,都是西瓜。这也是《天边一朵云》对于现下的社会所发出最深沉的批判。
原文:https://funscreen.tfai.org.tw/article/8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