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以说谎为前提
——关于家的书写
西川的求学生涯与电影关系并不大,她不是那种倚靠专业背景一路成长为职业导演的作者。出生于1974年的她,最初的喜好是文学,大学时进入早稻田大学文学系美术史专业就读。
毕业恰逢泡沫之后的文化萧条期,西川所有的求职面试都失败了。在面试现场一面之缘的是枝裕和打来的一通电话,令她踏入了电影的世界。随后,她在是枝裕和、森田芳光、诹访敦彦等多位导演的作品中担任副导演,一步步深入了日本电影业。
是枝裕和《距离》剧照
我们很容易从这些作品的脉络中梳理出关于“家”的核心要素。
这绝非巧合,不论是战后初期在传统价值观与生活方式瓦解的背景下,缓慢流淌的小津家庭故事,还是经济高速增长期都市核心家庭的迅速形成所催生的团地电影,抑或2000年前后经济萧条背景下涌现的家庭崩溃故事,都在展示日本电影这一长久的题材传统。
同处东亚,即便在都市所代表的消费主义和个人主义浪潮下,人们依然无法完全摆脱以家族和血缘为基础的社会关系和行动模式。西川围绕家的创作,身处这一脉络之下,又呈现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观察,其中携带着从女性视角出发的犀利,敏锐地提取出了“谎言”这一东亚家庭的粘合剂。
我们的爱,以说谎为前提。
出道作《蛇草莓》的主角并不是某个具体的角色,而是以母亲的照护牺牲及父亲的职业溃败为正反结构的传统家庭。两人被社会塑造的内外身份维持着日式和睦家庭的鲜亮表象,也令其崩溃得更为迅速。
失业的父亲掩盖自己的狼狈,每日依然佯装出勤,连在家中接到讨债电话都要扮演成在谈论工作项目。母亲则照护着痴呆的祖父,忍受着卫生无法自理的脏污父权。祖父常在餐桌上大喊“这是给帝国军人吃的食物吗”,其暴力性即便在失智的状态下也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所谓的美好家庭,是依靠彼此之间的隔阂与谎言成立的。就像剧中那句第三者的台词:“连自己被开除都说不出口的夫妻关系,真可怜。”片中的子辈用截然不同的方式对抗着惺惺作态的父辈,展现了某种残酷但真诚的力量。
西川美和《蛇草莓》剧照
到了入围戛纳导演双周的《摇摆》,西川塑造故事的功力更为醇熟,也以更为俯瞰的方式处理东亚家庭的虚伪。电影本质上在讨论一对兄弟谁有资格成为父权家庭继承者,这种垂青背后其实是诅咒和虐待,哥哥的隐忍和弟弟的自由最终导向的是对真诚和爱的拷问。
其中两个女性角色的设定引人瞩目,妈妈婚前的摄影爱好在婚后被埋没,年轻女孩因为公司倒闭才被父亲领回小镇进入熟人加油站工作,这些细节都展现了西川对性别处境的深刻认知。这一切最终在危险的吊桥上爆发,并带来不断以谎言掩盖谎言的狼狈。
到了《永远的托词》,西川将关注点从父权制大家庭聚焦到了夫妻关系。在这样的结构下,性别在家庭中的分工与对待爱的差异,也被更清晰地描画了出来。
当妻子消失的时候,丈夫才得以明白两人生活的苍白。也是当妻子消失的时候,丈夫才必须去了解接送孩子的时间。但即便在以情感关系为核心的剧本中,西川也懂得设置体力劳动者的工作时长对家庭的具体影响这样的情节。
西川美和的剧本功力正在于将深刻而稳健的社会观察,丝丝入扣地织入个体行动逻辑。这种能力在之后的《亲爱的医生》《卖梦的两人》《美好的世界》中都得到了更为广阔的展现。
西川美和《卖梦的两人》剧照
三部作品不再仅仅以微观的家庭为主角,而是将乡村的空心化、老龄医疗、代际间的阶级落差、社会福利制度的不合理以及社会边缘人群的歧视问题,有机地融入到具体人物的处境与行动之中。
“谎言”几乎已经成为西川的某种作者性,她用不断变型的谎言展示了人物的压抑、软弱、狡猾。它们汇聚成了不断流淌的日常,人们不断踏入其中,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但也只有谎言,才能维系原本就漏洞百出且虚伪不堪的假性亲密关系。
02.
文学、影像与类型元素
——另一种作者路径
西川的每一部电影几乎都拿到了日本国内的最佳编剧奖,可见其强大的故事编织功力,这种能力在她的小说中也一样突出。
正如日本小说家林真理子所说:“在影像的世界获得了极高评价的西川美和,在文学的世界也拥有卓越的才能。”她的导演和作家身份,不是简单而随性的“跨界尝试”,而是对两个领域都有长期的耕耘,亦收获了对等的成就。
完成《蛇草莓》剧本后,西川一开始想请其他导演来实现,老师是枝裕和的坚持让她拥有了信心,最终成就了惊艳的长片首作。事后是枝也坦言“能写成这样又拍成这样的人太少了”。从平成年代至今,她已经成为摘得日本六大电影奖最佳导演次数最多的女性电影人。
西川的⼩说作品在文学领域实绩卓越,《摇摆》入围第20届三岛由纪夫奖;《昨⽇之神》入围第141届直⽊奖提名,评委浅田次郎评价它是“堂堂正正的文学作品”;《永久的托词》更是同时入围第154届直⽊奖和第28届⼭本周五郎奖,并在当年⽇本书店⼤奖中名列第4位。这是一个全日本所有书店店员投票的奖项,代表了最真实的读者反馈。
西川美和小说《永久的托词》封面©️新经典文化
除了与自己的电影多少有些关联的作品以外,她也写了很多其他作品。出版社在宣传时不会刻意强调她的导演身份,她就是一位堂堂正正的作家。
小说之外,西川美和也是随笔高手。出生在广岛的她是广岛东洋鲤鱼职棒队的球迷,写了很多棒球随笔。这令人想起另一位久远的日本导演寺山修司,虽然风格完全不同,但寺山是赛马迷,在导演工作之外,也常常写小说,以及去马场观战写下自己的体育随笔。
西川写下自己导演感想的《围绕电影的X》,亦非常可爱。这种立体的喜好范围让人更加相信创作者对世界的爱。
西川美和随笔《围绕电影的X》©️雅众文化
成为导演后,她也曾将太宰治、夏目漱石的小说改编为短片。或许正是这种其实有些外来者的松弛,令西川可以毫无负担地看待电影中的类型元素。
悬疑及犯罪色彩是西川电影中的常客,《卖梦的两人》《亲爱的医生》《摇摆》《蛇草莓》都直接与案件有关,《永远的托词》《美好的世界》则在叙事上拥有很明显的悬疑设定。
热衷社会批判的今村昌平是西川最喜欢的导演之一,她的关注点是从社会问题脉络中形成的。与表达私人情感的狭义“作者电影”不同,她展现了另一种电影的魅力。
西川美和《亲爱的医生》剧照
03.
从职业之内,到职业之外
——温和的抗议
西川是在剧组和现场成熟起来的导演,她深刻地知道与具体而庞大的产业打交道意味着什么。
在20世纪90年代的日本电影剧组,女性幕后工作者少之又少,她在片场必须要刻意掩饰自己的性别。她没有过一个人拿着摄影机就开始拍摄的经历,也没有像一般的新导演那样使用非职业演员,她使用演员的方式颇值得研究。
小田切让在形容与西川的合作时说过:“《摇摆》是能代表我20代的作品,我在其中竭尽全力挑战了当时所能做到的全部。”
《亲爱的医生》有瑛太助阵,同时又大胆地第一次启用笑星笑福亭鹤瓶为主角。《卖梦的两人》有松隆子,《永远的托词》有本木雅弘,《美好的世界》则有役所广司,堪称豪华。
役所广司特别寄语 © Curatorial Group of THE NISHIKAWA MIWA FILM SERIES EXHIBITION
2024年“东京国际电影节青少年电影学堂”的导师正是西川美和,她直接表达“我虽然是职业电影导演,但从来没有拍摄过独立电影。我一直在商业电影的现场,按照专业工作人员的角色分工和专业流程进行制作。”
以一言以蔽之,没有比西川美和更知道“电影业界”是什么的女性导演了。因此,她也本能而迫切地想要为业界做些什么。
她与是枝裕和共同创⽴“分福”制作公司,专注扶持⻘年电影⼈的发展,还与是枝裕和、诹访敦彦等导演共同成⽴了志愿团体“action4cinema”,持续关注电影制作现场的⼯作环境、性骚扰、职权骚扰等问题,致⼒于优化影视⾏业的制作环境。
action4cinema成员会议照 ©action4cinema
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她又成为致力于“创造日本电影的新生态系统”的日本电影制作基金会K2P Film Fund 1公布的第一批导演,参与着日本电影制作方式的新改革。
K2 Pictures第一批合作导演©️K2 Pictures
西川的职业⽣涯发展脉络及关注的问题,对中国影视⽣态具有重要的参考与交流意义。她口中那个“职业电影导演”的“职业”二字,正是她不同于其他作者的一点。她在保守的行业内部进行着一种温和的对抗,就像她的电影镜头一样,永远那么温和,却流露着坚定而犀利的视线。
活动讯息
Schedule & Tickets
关于家的书写
西川美和创作分享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