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的书写
西川美和创作分享会
作者:圆首的秘书
电影戏剧独立评论人
西川美和是日本著名女性电影导演,她于1974年出生于日本广岛市安佐南区,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美术史学专业。毕业后,她进入著名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剧组《下一站,天国》并成为演出助手,至《距离》已开始在是枝手下担任助理导演,这对她的创作风格产生了重要影响。
西川美和于2003年执导了她的长片首作《蛇草莓》,该片广受好评,确立了她在日本电影界的地位。从长片首作《蛇草莓》开始至今,西川美和创作了六部高质量的影片。她的作品常常探讨家庭关系、个人身份以及社会互动的复杂性等主题,以深入探索道德模糊性和日常生活的微妙之处而著称。
市山尚三推荐语
© Curatorial Group of THE NISHIKAWA MIWA FILM SERIES EXHIBITION
谎言与道德
西川美和的作品极其擅长探讨人与人关系中的谎言,并且对谎言进行深入思辨。这一主题在西川的长片首作《蛇草莓》中已初现端倪:整个家族因父亲去世而聚集,每个人带来各自的秘密。
《蛇草莓》剧照
在其后的作品中,西川开始着力在作品中探讨谎言及其背后可能牵涉的基本道德观念,比如在《摇摆》(2006)里,弟弟猛(小田切让 饰)先是为了掩盖自己和智惠子回家上床的事实而对哥哥下意识地撒谎,后又为了保护哥哥(香川照之 饰)免遭牢狱之苦而从一开始就默认智惠子是自己从吊桥上摔下与哥哥无关。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弟弟一方面渐而感觉哥哥为了求生无所不用其极,这激起了他内心强烈的道德感;另一方面,弟弟意识到哥哥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谎言却不直言,反而在内心中积压了嫉妒和不满,于是也反过来对哥哥愤懑不已,所有这些最终导致弟弟在法庭上翻供,把哥哥送入监狱,对人的生命和对真相的最基本尊重似乎在最后关头占据了上风。
在这里,“摇摆”(ゆれる)既是指事件的发生地吊桥,也是指弟弟在情感取向和道德原则之间的强烈摇摆。值得注意的是,在西川的电影里,人所具有的道德感往往是非常含混的,其中往往掺杂着浓烈的个人情感,因此也就无法简单地进行是非与善恶的区分,所谓“人性”也正是从此间的裂缝中迸发出来。这一点在《摇摆》的后半段体现得非常明显:本来作为闪回不断出现并推进的哥哥与智惠子在吊桥上的画面逐渐失去了确凿性,直到某一时刻我们意识到,所有这些矛盾的画面无非是弟弟脑中对真实情况的想象与再创造。作为观众的我们不再能分辨真相到底是什么,弟弟也完全无法说清自己到底是出于道德感还是由于对哥哥的某种仇恨而在法庭上翻供,确定的原则早已在不确定的回忆中失去其价值和意义。
《摇摆》剧照
如果说在《蛇草莓》和《摇摆》中,谎言维系着家庭的存在,真相则导致血缘的解体,西川通过这种方式表明了对谎言的暧昧态度,那么在《亲爱的医生》(2009)和《卖梦的两人》(2012)中,“谎言”这一主题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拓展与阐释——前者将这种探讨从家庭扩展到一个更大的社群里,医生伊野治(笑福亭鹤瓶 饰)通过谎言维系着整个乡村医疗体系的基本运转,直到有一天遭遇完全无法处理的重大病情,村子里的医疗卫生系统也随着骗子的离去而宣告解体,且鲜有人可以接替;而在后者中,谎言和真相之间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甚至可以说片中已然不存在一个可以明确区分二者的时刻,我们无法确知妻子到底是为了报复丈夫的不忠,还是为了两个人可以重新开店、开启新的生活而让他不断行骗。
片中有一个标志性的时刻:当丈夫向妻子表明对方是在报复他时,妻子先是举起一个玻璃杯准备砸向丈夫,但手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表示丈夫“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一举动也许无法表明到底是丈夫讲出了她内心的想法,戳中了她的痛点,还是她已经对丈夫彻底失望、心如死灰,因此才显出一副放任的姿态,但无论如何,二人的感情都已经在这种双方有意无意搭建起来的谎言和相互折磨中消磨殆尽了。
《亲爱的医生》剧照
犯罪与罪犯
西川美和的很多作品都与罪犯直接相关,带有强烈的犯罪类型元素——《摇摆》中哥哥作为杀人嫌犯入狱;《亲爱的医生》里骗子医生因真相暴露后成为在逃嫌犯;《卖梦的两人》全片就是关于夫妻两人如何通过犯罪现实其经济目的;《美好的世界》(2020)则是关于一个曾经犯罪、如今已经出狱的犯罪人员如何重新融入社会的故事。有趣的是,这四部作品恰好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犯罪序列(犯罪中—在逃时—入狱后—出狱后),可以说对犯罪心理的复杂性和罪犯各个阶段的心态都有了十分深入和细致的刻画。
事实上,于西川美和而言,不仅普通人始终要面对道德的责难,犯罪者更要时刻在内心接受自我审判,比如在《卖梦的两人》中,丈夫从开始行骗时异常欣喜,到逐渐开始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再到无法说服自己骗取自身已经面对巨大压力的举重运动员的钱财,最后再到想要逃离行骗生活、过上正常的日子……创作者为主人公赋予了极其丰富细腻的内心变化,无论什么样的罪犯,也是一个值得被书写的复杂、多面的存在。
《卖梦的两人》剧照
犯罪并不意味着绝对的恶,这是西川美和的作品始终都在传递的信息,而相比之下,探究犯罪的成因和缘由显然比犯罪这一确定的结果更有意义。在《摇摆》当中,哥哥与弟弟之间的嫌隙绝非一朝之间突然产生的,而是多年以来自我贬抑的结果;更可悲的是,弟弟将他送入监狱的举动只能一再加强哥哥的仇恨,而不可能让二人的关系有丝毫缓和或者让哥哥“重新做人”。
与之类似,《美好的世界》里,西川美和塑造的三上正夫(役所广司 饰)也是一个充满悲情的角色:小时候被以歌舞伎为业的母亲遗弃,终其一生都对母爱极度渴求而不得,这成为他惯于使用暴力和加入黑社会组织的根源;他无法忍受不正义的存在,但其经历又让他没有办法以任何非暴力的方式来处理问题。
《美好的世界》剧照
应该说从这个角度上看,西川电影中真正的罪恶之源是社会不公,人则是某种在其中挣扎,甚或能够与之颉颃、对抗的力量——难道罪犯不能行善?三上不是因为政府职能的真空而加入黑社会,《亲爱的医生》里的骗子医生不也是出于某种怜悯的心态才在偏远的村镇当中行医、治病救人?在西川的作品中,社会与人都有着太多灰色地带,人性也只有在不断地翻折和展开之下,才展现出其真正的力量。
女性与底层
西川美和对女性的关注与其作为女性导演的身份是分不开的,从第一部长片作品《蛇草莓》开始,西川就以群像介入女性角色,《卖梦的两人》则是以女性群像为出发点探讨女性在日本社会中的地位,在这部影片中,不仅是女主角(松隆子 饰)的社会价值和情感需求长久以来被忽视,其他所有女性角色之所以心甘情愿受骗,同样是因为对自我价值的过分低估。
片中最动人的角色莫过于举重运动员,她因为身型而陷入自卑,一方面害怕被人称为怪物,另一方面为了获得情感而在关系中无限度地付出,这和年初贾玲执导的作品《热辣滚烫》有异曲同工之处。当然最终,价值感并不是通过任何异性的认可而建立起来的,而是通过在自身的工作(儿童举重健身指导)中获得社会价值而最终实现的。
西川美和导演工作照 ©️西川美和
值得玩味的是,西川影片中看似以男性为主角的影片,其实也往往带有非常鲜明的女性主义色彩,体现了创作者对日本女性社会地位深刻的洞察,比如《摇摆》和《永远的托词》(2016)中都有一个很早就死去的重要女性角色,前者始终缺乏逃离小镇的机会,只能极不情愿地委身于一个男性,而另一名男性的出现则给了她想要过上更好生活的信念,最终却只能梦碎吊桥;后者则直接通过妻子这一形象的缺席和丈夫失去生活能力后的无能狂怒来反向证明日本家庭当中妻子的必要性和不可见性。可以说正是在对女性地位和对男性社会职责的重新思考和认知之中,男主人公才明白了人生不是自我,而是他者(「人生は、他者だ。」)。
显然,对于西川美和而言,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不能仅仅依靠女性自身的摇旗呐喊,更需要父权制社会中长期处在支配地位的男性的自我革命才能实现。从这个角度上说,西川也将对女性生命经验的叙写扩展到更加普遍、广阔的弱势群体,其中往往带有深沉明确的人文关怀。比如前面多次提到的《亲爱的医生》就建立在日本乡村医疗条件落后、医疗人才紧缺的基础之上,《美好的世界》更是直接探讨犯罪人员回归社会的问题,制度性的不足令人震惊,而制度不足就需要依靠个体的努力加以弥补。
《美好的世界》现场工作照 ©️西川美和
西川的电影给出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扁平化的罪恶/理想社会,而是一个复杂多样的、对人构成全方位影响的社会,其间既有善也有恶,既有推力也有拉力。正如《美好的世界》里主人公周围的一圈朋友给予他极大的关心和爱护,但也总有人从中作梗。影片选择役所广司来出演刚刚出狱的罪犯,很大程度上也是向今村昌平1997年获得金棕榈奖的作品《鳗鱼》致敬,不过相比起20年前的这部充满黑色幽默的影片,西川的作品显得没有那么充满希望,这也多少体现了日本20年以来经济停滞对社会和公众心态造成的深刻影响。
在《美好的世界》结尾,三上正夫的朋友们以各种姿态伫立在他的楼下,“美好的世界”这一片名非常讽刺地揭示了社会制度对人的终极压迫,但与此同时,“美好的世界”似乎又不是一个全然的讽刺,因为正如这一画面所昭示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多心地善良的人们,还是有那么多愿意奉献自己、愿意践行“人生就是他者”这句格言的普通人。以此观之,西川的电影似乎也总是如此——它们带来恐怖的绝望,同时也为观众带来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特别赠书
本次西川美和分享会,还将送出由雅众文化提供的《围绕电影的X》中文版图书,欢迎影迷们踊跃交流。
《围绕电影的X》封面
©️雅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