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类型游戏下的存在主义谜题——评黑泽清的突破之作《X圣治》

Cure, 1997

黑泽清（Kiyoshi Kurosawa）的《X圣治》（Cure，1997）在完全控制你之前，先慢慢将其植入你的大脑，与电影核心的神秘杀手一样。这部影片的前一个小时类似于传统的警匪片，跟随着一位私人生活问题重重但又顽固执着的侦探，他试图揭开一系列看似毫无关联的杀人案背后的真相。每个被杀害的受害者脖子或胸口上都被划了一个“X”；在每起案件中，都有不同的人对其谋杀供认不讳。即便如此，这些谋杀之间的联系以及是否是“魔鬼让他们这样做”的问题始终缠绕不去。《X圣治》的情节以一种威胁重重但又有所节制的节奏展开，依赖于模糊性和疑问、微妙的人物塑造以及难以捉摸的氛围。影片缓慢地营造气氛，一开始像是典型的90年代连环杀手悬疑片，但逐渐发展为以一首黑暗调性的诗歌为基调。尽管如此，与日本制片厂系统或任何主流电影工业推出的类似作品不同，《X圣治》不仅仅讲述了警察与杀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逃避现实者的离奇故事，这只是切入这部更复杂、更难以定义的作品的出发点。黑泽清通过对影片的主题和呈现方式的专注提升了连环杀手电影的水准，类型在此仅是陷阱，将观众引入一场自我探索的体验。

Cure, 1997

《X圣治》于1997年上映，经常被描述为90年代后期日式恐怖片（J-Horror）运动的先驱，其后半段的影像更可怖，超自然的现象也更加丰富。但黑泽清的电影与为录像带发行而制作的“原始录像”（original video）或“V-Cinema”（被制成录像带而不会在影院上映的电影）恐怖片（例如三池崇史的《保镖牙》[Bodyguard Kiba，1993]和清水崇的《咒怨》[Ju-on，2000]等作品）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些电影的视觉效果平平，录像的画面看起来也很廉价，依靠在充满颗粒感、平平无奇的家庭录像格式上并置耸人听闻或超乎寻常的影像赋予电影一定的讽刺性的吸引力。《X圣治》并不属于此类美学，黑泽清对类型和时间的运用依旧像他的场面调度一样复杂，他的场面调度看起来和给人的感觉都更像是为影院银幕而制作、发行的电影。黑泽清没有采用日式恐怖片那种生硬的剪辑和不稳定的取景方式，而是采用了可长时间延展的主镜头，让观众沉浸在动作场面或缺乏动作的场面中。他刻意地调整节奏来考验观众的决心，迫使我们试图去弄清一切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刻意为之的叙事不确定性让我们无法以教科书式惊悚片的逻辑来理解。这种美学更接近克莱尔·德尼（Claire Denis）或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而非日式恐怖片的电影制作人，并且这种联系似乎相当表面，仅仅只考虑到血案的发生和可能的超自然力量。

Bodyguard Kiba，1993

黑泽清为日本影视业制作了近30部影院发行的长片和许多其他的作品，囊括了喜剧、枪战片、科幻片、悬疑片、青春剧和间谍惊悚片等各种类型。《X圣治》通常被认为是黑泽清的突破之作，代表着他从“粉红电影”（《神田川淫乱战争》[Kandagawa Pervert Wars，1983]）——许多黑泽清这一代的日本电影人从中起步的软色情市场——和录像带首映电影（Direct-to-Video）或“V-Cinema”（《893出租车》[Yakuza Taxi，1994]）进入所谓的严肃电影领域。这是黑泽清第一部在国际电影节上放映、在日本以外发行并受到影评人重视的电影，尤其是1998在多伦多电影节上的放映使他的名字为人所铭记，帮助他成为了在日本以外也具有市场价值的电影人。他告诉IndieWire，他终于意识到，“我的电影是‘国际货币’，日本以外的人也能够理解并欣赏”，并且“我可以制作我自己‘这类’电影，以日本为背景，并做出独特的贡献”。也许是因为这种设定对于90年代沉迷于好莱坞连环杀手电影的观众来说似乎很熟悉且具有市场价值。

Kandagawa Pervert Wars，1983

在《X圣治》中，罪犯使用催眠术说服受害者杀人的设定反映了好莱坞在90年代对连环杀手的痴迷。在《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1991）获得了评论界和商业上的认可后，这一类型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蓬勃发展。讲述了坚定的警察追捕连环杀手的电影就有数十部：《凶手就在门外》（Copycat，1995）、《七宗罪》（Se7en，1995）、《极速杀机》（Switchback，1997）、《惊唇劫》（Kiss the Girls，1997）和《山姆的夏天》（Summer of Sam，1998）充斥着市场。然而，超自然元素将《X圣治》与标准的连环杀手电影区别开来。虽然这种元素的使用没有达到1998年的《夺命感应》（Fallen）那种程度——在《夺命感应》中，杀手的灵魂从一个宿主游走到另一个宿主，以另一个人的名义实施犯罪——但它确实在现实和虚幻的事物之间植入了张力。这些类型元素是熟悉的“圈套”，而非必须遵守的严格准则。黑泽清不可避免地打破了类型的模式，来实现某些个人化的风格和开放结局式的效果。黑泽清在接受“午夜之眼”（Midnight Eye）的采访时说道：“我不会从哲学或主题的路径入手，相反，我经常从相对容易理解的类型开始，然后再探索我想要如何在类型的框架下创作，主题或方法就这样发展而来。”

黑泽清在看新闻时萌生了创作《X圣治》的灵感。警方刚刚抓获一名杀人犯，媒体报道中采访了罪犯的邻居，他们提供了一些之后成为陈词滥调的观察。就是你常听到的那类评价：“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是那种你希望把妹妹嫁给他的人”——泰德·邦迪（Ted Bundy，美国70年代知名的连环杀手）的朋友曾经这样描述他。黑泽清开始思考：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这不是凶手的错呢？如果有人对他造成了影响使得他去完成了这些杀戮呢？这些关于身份和自我的问题贯穿了《X圣治》。我们是我们的行为的总和吗，还是有一个内在的自我独立于我们的外在而运转？我们在家里和工作中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人们的内在和外在之间天然就具有一种二元性，那么我们有可能清除我们的内在，以纯粹的外在而存在吗？黑泽清探索着这些想法，他的方式引向了真相的启示，缠绕于心头，而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个最令人困惑的问题：你是谁？

Cure, 1997

影片讲述了刑警高部贤一（役所广司饰）寻找几名身上刻有“X”的无关联受害者之间的联系的故事。在最新的一起案件中，一名男子用一根管子将一名妓女殴打致死，然后划开她的胸口和脖子，仿佛表示“X标记了这个位置”。但随后凶手躲在旁边的储物柜里，高部发现他赤身裸体，蜷缩成胎儿的姿势，不记得任何事情，只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而哭泣。更奇怪的是，这些杀人案背后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作案者，其他身上刻有“X”的受害者与行凶者并无关联。高部是一个一心想要找到生活的秩序并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绪的人，他总是逻辑清晰，因而对这起不符合常理的案件感到困惑。“我只是想要找到能解释清楚这些案件的说法。”他说，“这是我的工作。”他的朋友、警方的心理科医师佐久间（氏木毅饰）警示他不要寻找合乎逻辑的解释，并质疑犯罪是否一定要有动机：“没人能理解犯罪的动机，有时甚至罪犯自己都不清楚。”

看似冷漠的年轻人间宫（荻原圣人饰）四处游荡，他看起来脱离了现实，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周遭的环境那样来看待世界。一位教师在海滩上遇见了间宫，以为他失忆了。他把间宫带回家，经受了间宫的奇怪举止：间宫关掉了灯，点燃打火机，并且问了他一些问题。第二天，教师杀死了自己的妻子。间宫又在一位警察和医生前重复了同样的行为，这两次接触也都导致了残忍的杀戮。当高部的调查确认了间宫是那个共同的因素，他发现审讯是不可能的。“这是在哪里？”间宫问道，几乎处于一种神游的状态，“你是谁？”当高部试图将问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时，间宫却一直在绕圈子，轻而易举地又将每个问题推回到高部身上。最后，他们得知间宫是一名研究生，研究人格障碍和动物磁性说（Mesmerism，又称Animal Magnetism）——催眠术的前身，由弗朗茨·梅斯梅尔（Franz Mesmer）于18世纪提出，认为能量可以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虽然起初间宫看起来很超然，但高部意识到他的行为是有意图的，其目的是向周围的人植入一种杀人的催眠暗示。但也许洗脑是一个更准确的说法，因为他似乎清除了目标对象的心理障碍，只留下了一个容器。

Cure, 1997

与此同时，这位疲惫不堪的刑警还必须照顾他的妻子文江（中川安奈饰），她患有一种不明类型的痴呆症。影片的开场镜头中，她在一间空余的病房里大声朗读赫尔穆特·巴尔茨（Helmut Barz）改编的民间故事《蓝胡子》（Bluebeard）。一段时间后，当医生问起这本书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她的疾病将她脑海里的事物都抽空了，就像间宫对他的目标受害者所做的那样。《蓝胡子》是黑泽清的一个晦涩但有所暗示的选择。这个故事大致上讲述了这位名为“蓝胡子”的贵族最新一任的年轻妻子对他禁止她进入的上锁密室感到好奇。她太想知道禁室里藏了什么，于是使用了被托付给她的钥匙，发现她丈夫的前妻们都被屠杀并吊在钩子上。当蓝胡子得知妻子违逆了他，他计划也把她杀了，但是她的兄弟们在最后一刻救下了她。她的丈夫被杀了，她继承了他的财富。这个故事的寓意在于知识本身，这把钥匙引导年轻的妻子获得了新知，而由于这项知识的可怕性质，它粉碎了她对世界的纯真认知，但它无法被忽视。即便如此，知识引向了富裕，即使是最残酷的认知。这些主题将在《X圣治》的结尾浮现。

高部徒劳地寻找间宫的动机或妻子的病情，这呼应了黑泽清描绘的冷漠而疏离的社会。高部向佐久间承认，他一直在阅读精神病学的文献以便更好地了解文江的病情，但这并没有帮助他控制局面。在家里，文江继续在外徘徊，打开烘干机，心不在焉地做着这些动作，仿佛她的内心深处被某种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驱使。更糟的是，高部没有耐心去尝试，因为案件的压力越来越大。很快，他就不得不把她交给同样冷漠的医生，在一次与文江的诊疗中，他在诊疗室里坐在文江的几英尺之外。医生的治疗方法包括最散漫的闲聊。一开始，他问文江关于《蓝胡子》的问题，然后又说：“书聊够了，我们谈点别的吧。你怎么样呢？”当文江简短地回答了之后，他似乎很满意。在如此照护之下，文江的病情恶化再正常不过。这种行为是黑泽清非常典型的对脱离现实的文化的持续批判——这一主题在《回路》（Pulse，2001）里再度回归，体现于当代社会对技术的过度依赖。

Cure, 1997

黑泽清用长镜头和中景来表现这一切，让观者成为客观的观察者。他用拍摄文江和她的医生交谈的距离来拍摄残忍的谋杀场景。其他导演可能会被迫风格化，从而增加暴力的强度以产生更大的影响。黑泽清则清楚，用某种忠于事实的态度来描绘野蛮的暴力，减少“电影化”的“装饰”，会产生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效果。紧接着，黑泽清毫无预兆地打破了他严谨的形式，暗示高部并非完全不受间宫潜入其受害者的意识的能力的影响。高部的脑海中闪现间宫住所里动物以及关于文江自杀的幻觉。电影的美学急剧变化，扭转了我们的期待。我们看到电影的长镜头和有条不紊的剪辑中被切入的不协调的画面打断，这些切入反应了高部对催眠暗示的敏感性。从这一刻起，《X圣治》一直处于其陷入困境的主角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二元状态。有一个镜头重复出现了，高部坐在公交车上，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是云朵，而不是建筑物或行人，这一画面是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在现实中出现的吗？还是我们看到高部在一种心境和另一种心境之间穿梭，从一个因控制的欲望而苦恼的人转变为一个投身于间宫所主导的混乱的人？

在他难以捉摸的头号嫌疑犯和妻子之间，高部越来越挫败，几乎要崩溃了。黑泽清将高部生活的两个方面并置，文江的痴呆和间宫无从捉摸的恶意，前者在当前的状态下就像一具空壳，而后者尽管是操纵他人的高手，他的动机对高部和观众来说依然是个谜。间宫似乎清空了受害者的思想，从而让他们回到最原初的自我。佐久间认为催眠术不会改变一个人最基础的道德观，也不会把他们变成杀人犯，但驱动间宫的似乎不仅仅是谋杀。杰里·怀特（Jerry White）在他写黑泽清的书中指出，间宫使其受害者“从社会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使谋杀在道德层面上变得可接受”。间宫卸下了被他洗脑的人的防备，让他们摆脱负担，进入混沌之中，尽管《X圣治》仍然对其中具体的细节语焉不详。间宫将这个过程比作重生，他向高部承诺：“你会得到重生，就像我一样。”听到这里，我们不禁联想起杀害妓女的凶手被发现时全身赤裸，以胎儿的姿势躲在柜子里，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孩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因其重生而受到重创。

Cure, 1997

片名暗示了一种疾病的存在，黑泽清认为其症状是压抑我们天性中暴力的自我——社会和法律如何使得人们背弃了自己的本性。他告诉金伯利·陈（Kimberly Chun）：“要想在社会上真正保持理智，一个人可能需要摆脱社会价值体系的框架和限制，诸如道德、法律和正义。”他认为某些社会义务和期望可能会被证实为不健康的，只有通过彻底的改变才能将它们消除，进而重塑。这就是片名“Cure”所指的治愈方法，以及间宫的计划。这些想法让高部痛苦不堪，他对丈夫和刑警身份的义务都心力交瘁。尽管佐久间警告过他，高部还是被间宫吸引住了，间宫问他：“刑警还是丈夫？哪个才是真正的你？二者都不是，没有真正的你。”间宫的提问似乎不是因为他对答案感兴趣，而是因为他希望他的目标对象摆脱自己的困扰，并将这种混沌的疗方传递下去。尽管高部对间宫兜圈子的说话方式和以提问来回应每一个问题的行为越来越愤怒，但他还是忍不住释放了对于文江的问题以及作为一名刑警的情绪负担的失落。在某种程度上，黑泽清接受了连环杀手电影的基本信条：警察与杀手之间的联系——克拉丽斯·史达琳和汉尼拔·莱克特（《沉默的羔羊》中的角色）之间无可回避的连结，或者更适切的例子是米尔斯刑警与约翰·多伊（《七宗罪》中的角色），因其命运的纠缠。“你是那个能真正理解我在说什么的人，”间宫告诉高部。但与《七宗罪》的结局类似，高部将处决凶手，并完成他精心密谋的计划。

Cure, 1997

黑泽清与间宫一样总是在提出问题，却不提供答案，《X圣治》如此令人全情投入，正是因其具有同等的严肃性和模糊性。套路版的《X圣治》会不遗余力地构建一系列的复杂叙事和存在主义的问题，接着继续回答这些问题并创设结局，很可能还会强行加入一个说明的场景。相反，黑泽清的方式接近于苏格拉底式的，通过叙事来提出问题，每个观者必须自己回答。可以肯定的是，间宫对这种社会弊病的治愈方式的本质是刻意被模糊的。是否仅仅通过谋杀的暴力行为就能荡涤一个人最阴暗的欲望，疗方就得以出现？是否如影片后期的情节发展所暗示的那样，通过迫使自己成为一个“被派去传播梅斯梅尔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邪教仪式的传教士”来实现治愈？高部是通过冷血地处决逃跑的间宫来净化自己，还是成为又一个“召唤灵魂”的神秘学容器？最后一个场景表明，看起来心满意足的高部已经获得了间宫的能力，并在一位女服务员身上使用，她不祥地伸手去拿刀。讽刺的是，作为一名刑警，他应该通过治愈社会的弊病来阻止犯罪，从而创建一种社会秩序。现在，他通过净化普通人，并赋予他们不受阻碍地行动的能力来治愈社会。在看完《X圣治》之后的数日、数周、数月里，最后那个萦绕脑海的画面所带来的模棱两可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通常对于任何类型片而言，偏离常规的做法总是最令人兴奋的。《X圣治》不仅像《七宗罪》等类型典范那样在情节和形式间实现了精妙的平衡，还将其融入了一个更耐人寻味的心理和存在主义谜题。黑泽清的方法不禁让人想起奥利维耶·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的《私人采购员》（Personal Shopper，2016），这部超自然悬疑片同样调查了一起谋杀、超验或可能是情感投射，在叙事和形式上都同等地游移，并抗拒定论。然而，这两部电影都缺少答案，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它们可能的读解，而不是将它们限制于大制片厂发行的典型类型片的窠臼中。这是一部精密的、个人化的电影，无法用传统的术语来试图给它加标签。尽管《X圣治》有时看起来像是一部刑侦片，最后又像是一部恐怖片，但它引出了一些基本的问题：是什么迫使人们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行事？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我？以及在这种不确定性中，我们如何才能希望在生活中感到安定？在这些问题中，最重要的是间宫反复提出的“你是谁？”——萦绕在我们的潜意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