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佩罗小组的世界:两个劳拉

体娱   2024-09-29 16:30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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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映日期
10月1日-10月4日

📍 放映地址
光谷电影艺资馆
(Tips:定位2号线光谷广场站)





V. 两个劳拉

Two Lauras, Two



作者:TWY


本文为“潘佩罗小组的世界”专论文章系列的第V章,首发于“异见者TheDissidents”



故事从两个地名开始:奥斯坦廷(Ostende)是位于马德普拉塔市(Mar del Plata)旁的一座海滨度假小镇,其中当地著名的“老奥斯坦廷酒店”(Viejo Ostende Hotel)曾招待过数位文学巨匠,包括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西尔维娅·奥坎波(维多利亚的妹妹)、以及《小王子》的作者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都曾在酒店下榻时有所创作。这里也是劳拉·西塔雷拉拍摄她的第一部电影《奥斯坦廷》Ostende,2011)的取景地,故事讲述了一个女人在入住了酒店后,开始不断窥探到其中某几位住客的神秘行为,并像希区柯克的《后窗》一样展开了假设、臆想和调查。

Ostende (2011)


多年以后,她的第二部独立执导的长片则取景于特伦克劳肯市(Trenque Lauquen),一座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西部平原地带的,人口约四万人的小城,城市的名字——在马普切语中意为“圆形的环礁湖”——来源于城中的一座湖泊,想必和它的名字一样让它和某种神秘色彩画上了联系。两部电影都由劳拉·帕雷德斯出演并参与编剧,她扮演的角色同样名叫劳拉——或许正是同一个女人,只不过相差了十年的时间。事实上,就如她的同事一样,西塔雷拉也喜欢借取演员的名字为角色取名:埃莉萨(卡利卡霍)、胡安娜(穆拉斯)、拉斐尔(斯普雷格尔伯德)、以及埃兹奎尔(皮埃里,西塔雷拉的丈夫),这种亲密感同样将地点和电影相连接。

电影的片名预示着一个地点的名字,它首先发出了魔法——“特伦克劳肯”,一个如同咒语般的指示牌,如同地图上的某些奇怪符号或者动植物的拉丁语学名,驱使我们想开车去那里展开研究。如果神秘的故事驱动着运动,那么正是这些在空间中,电影人能够不断地游荡,将各个地点相连。西塔雷拉的第一部电影以一个经典的引子开场:“一个女人走进一间屋子”,第二部则相反,它提出的问题是“一个离开的女人”。这个问题显然已经困扰了整部电影史,从奥托·普雷明格的《劳拉秘史》Laura,1944)、安东尼奥尼的《奇遇》L'avventura,1960)到大卫·林奇的《双峰》Twin Peaks,1990-2017),其中失踪的女人成为了谜团的开端——这个谜团早在她离去前就发生了。


Trenque Lauquen (2022)


那么,西塔雷拉的灵感在三件事之间摆动:第一件是小镇,故事的栖息地;其次是某种通信,也许是在两个人之间,或是两个人在两段时间之间;最后,也是最美的,则是“消失”的概念,关于那些遗留下的痕迹,那些由消失的东西引发的在场——为了离开一个地方,她需要先在这里生活过,并在这里留下了什么。西塔雷拉明白,为了去解答关于消失的秘密,我们必须去了解在这之前和之后发生的故事,为此完成虚构的构建。尽管几乎不遵照黑色电影的传统这两部“侦探电影”都将“迷失在时间中的侦探”作为它们的核心概念,因为当一位侦探试图寻找消失在时间中的东西时,她也必须亲自走进那消失的时间中,这终将令她来到一个平行时空,届时她也将从凡人的时间中离去,如同穿越黑洞的视界线:实体和肉身已经离去,只留下属于逝去时间的影像。劳拉的故事正是一个将读者纳入到书本中的故事,而她自身也将成为叙事机器的一部分,成为故事的身体。在《特伦克劳肯》(又译作《迷雾中的她》)中,这个身体携带着叙述者的名字——劳拉——以及她的消失,以此为原点产生了一部电影的结束(第二部分,“怪物”的故事)以及另一部电影的开始(第一部分,卡门·祖拉与《一名性解放后的女共产主义者的自传》的故事),用克莱尔·阿洛什(Claire Allouche)在《手册》中的话说:“这个最初始终在画外的人重返了画内......” [1] 关于消失的故事变为了关于回归的故事。对于西塔雷拉的侦探来说,一条故事线的完满只能通过将其嫁接到另一条故事线当中才会完成(植物学词汇充溢着影片),或者通过将一个故事分享给另一个人,去将那人也转化为侦探,正如那朵致人催眠的黄花一样,催发了“怪物”的故事的发生,逐渐将植物学家与她所研究的未知物种缠绕在一起。

这个复杂网络的守护者当然是影片的作者自己,她缠绕并拆解这些缠绕,而正是那个关键的槛,这个将阅读者转化为写作者的槛,造就了影片的悬念。但无论如何,西塔雷拉的电影总是始于故事的分享,先是某个人给劳拉讲了故事,到后来,角色则发生了互换。一个女人向一个外地男人介绍自己的城市:这座老建筑、那片湖;这条大道、那一栋像飞碟一样的建筑。我们在镜头里看到汽车驶过小城主街的店铺,接着摄影机摇向车前,透过挡风玻璃拍摄正望着它们的男人;接着,在另一片景色前,摄影机重复该动作——它看见了一些东西,接着转过去拍摄那个看着它们的人。这个动作正是影片的抛物线,一种美丽的传递:一个故事被给予了我们,一切从此改变。

Trenque Lauquen (2022)


和潘佩罗小组的众多作品一样,漫长的制作周期允许围绕一些周边的想法被嫁接过来,构成连续性的创作:每一部作品都在处理上一部未能解答的问题,正如影片中的劳拉向另一个人讲她发现的故事,《特伦克劳肯》结晶了来自沿途创作的灵感,它构成了拼图的最后一块。2015年,阿根廷女诗人胡安娜·比格诺齐(Juana Bignozzi)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家中逝世。在军政时期流亡西班牙多年的她备受同行尊敬,当她在本世纪初返回阿根廷后,一批接着一批的年轻诗人前去她家中拜访,形成围绕诗歌的亲密团体。在去世前,由于没有直系后代,比格诺齐决定将自己的遗产留给了三位诗人后辈。面对诗人家中各异的藏品、书籍、笔记和档案,年轻的女继承人梅赛德斯·哈夫恩(Mercedes Halfon)决定记录下自己整理它们的过程。事实上,尽管它可以被归类为潘佩罗典型的学术“恋物”电影,《诗人们去拜访胡安娜·比格诺齐》Las Poetas visitan a Juana Bignozzi, 2019)来自于一个人突然面对大量繁复的材料时,也就是一个人生命的时间碎片时所带来的混乱。

在《诗人拜访》的序幕中,业余电影人无惧表现出其笨拙的一面,她颤颤巍巍地手持着摄影机,面对着无数的问题:从什么开始拍摄?如何组织所有的材料?电影与诗如何摆放在一起?她究竟继承的是何种遗产?带着这些疑问,哈夫恩找到了西塔雷拉(以及基本由女性组成的剧组)合作完成这部电影。但专业电影人并不能直接使用她的方法论,她需要时间去考察一门截然不同的艺术言语。在摄影机前,西塔雷拉试图观摩比格诺齐留下的照片和书本封面,它们在镜头前被守规蹈矩地排队展示,但图像始终显得扁平,理所当然的物质性并没有生成想象中的关于物质的激情。缺少了什么?很显然,诗人与电影人还尚未了解对方的艺术,她们尚未真正互相观看,正如影片中两位导演自嘲般的独白:“诗人讨论文本、档案、记忆;电影人讨论镜头、影像、虚构...... ”

Las Poetas visitan a Juana Bignozzi (2019)


影片似乎陷入到一种停滞中,正当诗人面对已逝的前辈,而西塔雷拉则面对她们两个人,还有那些不属于她的诗歌。但正是从这两位女性,以及两段年华的互相磨合中,电影开始拾起关于叙述的力量,正如劳拉将她发现的秘密讲给艾兹奎尔。在调查比格诺齐留下的藏书时,西塔雷拉发现了俄国女性革命家亚历山德拉·柯伦泰(Алекса́ндра Коллонта́й)的《一名性解放后的女共产主义者的自传》,其中她留意到书中的所有的“我”都被神秘地修改成了“我们”,这也将直接被纳入到《特伦克劳肯》的密码中。如果说在《诗人拜访》中,西塔雷拉最终只是一位聆听者,见证着一个由诗人组成的微小乌托邦,那么只有在《特伦克劳肯》中,透过虚构,她才得以将自己真正听见的传达给我们。事实上,在2016年到2019年间,两部电影几乎“同时”在拍摄,它们共同经历过作者的同一段时间,其中你能听到同一首幽深的小曲穿梭在两者之间,甚至是同一个孩子在西塔雷拉的肚子中酣睡。对于西塔雷拉来说,拍摄《诗人拜访》的岔路不仅仅关乎一本女性主义的旧书,而是为了创造一种关于交换与承继的流动法则。


Trenque Lauquen (2022)



1. 在一座图书馆的藏书中,劳拉发现了一系列源自1960年代的书信往来:一个叫做卡门·祖拉的女人和她的意大利情人,一个女人坠入爱河并寻找自我独立的故事。


令《特伦克劳肯》的叙事迷宫独特于之前的《奥斯坦廷》的地方在于,在上一部电影中,劳拉仅仅只是一位观察者,到了这里,劳拉要在最终消失到故事中。为此,谜团必须通过一种最传统的口头讲述才能被给予我们,直到它在不断的讲述中被耗尽为止。正如伟大的民间传说一样,如果一个人不讲述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便不会存在于世。电影人劳拉与演员劳拉,她们正是故事自身,像两个小女孩或者“疯女人”(故事之外的人如此看待她)一样,怀着激动的心寻找着能够倾听她们的听众,不耐其烦地展示她们最新的发现。她用尽手里能使用的全部工具和形式,接近于某种神秘力量。在《奥斯坦廷》中,故事在她的观察者离去后依旧在继续,到了《特伦克劳肯》,劳拉则转化为谜团自身。“我觉得她心里除了那件事之外不可能想别的,仿佛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经历过的事情。”(《礼物之夜》,博尔赫斯)[2] 对于西塔雷拉来说,谜团只有透过它被隐藏起来的方式才能被观看和理解,也是从这里诞生了情感:从这些书本所拼凑的地图中,从这些密密麻麻的标注和褶子中。一座图书馆的“公共收藏”难道不都是由无限个“私人收藏”——那些曾被某个人读过的书,无论她是比格诺齐、维多利亚·奥坎波或卡门·祖拉——拼凑出来的吗?也正是这些读者之间的无形连接,在每一次的交换中,每一本书能够携带它所携带的风景,它巨大的故事网络。因此,我们并不意外于她会将一个故事搁置起来,转而去讲述了一个,因为通过讲述前一个故事,讲述者将不再拥有它,故事已经被接力。


因此,在《特伦克劳肯》中,西塔雷拉同样需要她的聆听者,她也是如此地拍摄了自己丈夫的面孔,虽然艾兹奎尔的情感似乎永远被埋在他细碎的小胡子底下,埋在一种近乎静止的沉默中。导演埃尔南·罗塞尼(Hernán Rosselli)写道:“西塔雷拉使用皮埃里,如使用一块未曾涂写的画板,一个如加里·库珀或罗伯特·米彻姆般的狮身人面像。” [3] 他聆听着故事,也将这个爱情故事变成了自己的幻想,想象自己是那位单相思的意大利情人,这也阻止他进一步踏入故事本身的虚构中,因为他必须将虚构附着在自己身上。当然,这也可以很美,影片也的确把玩着这种性别之间的不同虚构,尤其是男性幻想的有限性之中,但它的基底依旧是那片能够产生无数种不同读解和聆听的土地,因为那些画外的想象最终将只属于每一位观众/读者自己,而所有讲述故事的人都会需要这样的一位观众——这也是西塔雷拉对电台的热爱,透过讲述的动作将一个故事的电波发送出去;有时候只需一个人在听就足够,但有时候,她们不再需要人类听众,对着一本书或者一朵花讲述即可。


Trenque Lauquen (2022)



2. 有传言称,在特伦克劳肯市中的湖泊里发现了一个“幻影”,或许是某种异变的生物;与此同时,劳拉追寻两个神秘女人(卡利卡霍和维罗妮卡·利纳斯饰演)的踪迹——这两件事也许都和她在寻找的尚未命名的本土植株有关。

另一个关键的欲望:“接着,又发生了这件事......” 在一次采访中,当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谈及《让娜·迪尔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1975)的最后一个镜头时,她说:“那是德菲因·塞里格(Delphine Seyrig)的秘密,而不是她所扮演的角色的。这不是让娜·迪尔曼的秘密,而是德菲因的。” [4] 因为每一个谜团都有它的“替身”,其中最直接的例子正是导演和她的演员,或者说人物/灵感和扮演她的演员,而当我们的侦探试图调查一个无法被拍摄的物(角色、形象、或者“怪物”)时,她则会与其在银幕中的替身相遇,尽管她就在我们的眼前,却似乎比那个只属于画外的东西更加不凡。正如劳拉所意识到的,“怪物”谜团的真正核心是两个真实存在的女人,其中一位艾莉萨·埃斯皮伦萨——卡利卡霍扮演的神经生物学家——在她的姓氏中,带有“希望”(Esperanza)的意思。(当然,我们已在《花》中见过她们,正如那部电影的作者所判断的那样,这些女性现在携带了她们扮演过的全部角色。)

Trenque Lauquen (2022)


所以,当这位蓝眼睛的女演员在一座房子之后现身时,摄影机已经等在那了,她直接降落在了镜头的焦距内,尽管她——这位不见物的守护者——她可见的自身带来的问题,实则要远远多于那个不可见物体所带来的。两个劳拉立刻发现了这点。那么,问题来了:她的路线是什么样的?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在这之后,除了注视着这位演员的面孔,我们别无他法,因为她的姿态建立在另一套法则之上——只有通过接触这套表演,我们才有可能理解这个故事,在卡利卡霍静止的时刻,在她怀孕的体态中,以及她的眼神中——仿佛在和什么东西完成某种共谋,用一丝戏剧般的姿态扼杀了所谓的“自然主义”,也令阐释学停滞不前。这个眼神甚至让我们的侦探也感到困惑,而大概也只有这两位女演员(和她们自己的集体)能够真正理解她们表演的秘密。正如雅克·特纳的《豹族》Cat People,1942)同样不多展示谜团中间的怪物(当然,特纳也拍低成本的电影,它需要来自观众想象的灌溉),因为真正的谜团在于这些女性自身以及她们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同样地,在和维罗妮卡·利纳斯共同执导的《狗女》La mujer de los perros,2015)中,带着十几条狗狗生活在城郊野外的“狗女”也以沉默作为反抗的壁垒。劳拉跟随率先消失的艾莉萨,看着她留下的实验,自己也进入到虚构中——当演出结束,她们各自在无声中谢幕。正如西塔雷拉所指出的,影片越到后面,话语的空气便越加稀薄,仿佛在自身中承认了叙述的有限以及面孔的权威,因为这些女性之间的联系并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但无论如何,我们欣赏她们的表演;至于去询问她们“失踪后”的未来,就好比是在期盼她们的下一部电影。正如“希望”这个词语——它只存在于未来时。


Trenque Lauquen (2022)





参考文献


[1] Collectif. "Table ronde - Critiques, fém. pl." Cahiers du cinéma, N° 806. Feb 2024.

[2]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沙之书》(El libro de arena),王永年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2015

[3] Rosselli, Hernán. "Review of Trenque Lauquen (2022)". Letterboxd. https://letterboxd.com/rosselli79/film/trenque-lauquen/

[4] Indiana, Gary. "Getting ready for the Golden Eighties: a conversation with Chantal Akerman." Reprint on Artforum, Summer 1983. https://www.artforum.com/features/getting-ready-for-the-golden-eighties-a-conversation-with-chantal-akerman-208022/




独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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