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律
公众号｜明律如是说
她六岁那年的春天，父亲生病在城里住院，母亲带她去探望父亲。
那时的她懵懂无知，没觉得凄苦，反而还挺开心的。
她不知道自己家其实只是一家贫穷的农户，她也不知道父亲生病住院对一家的打击和拖累有多大。
她开心穿上了逢年过节才能穿的新衣服，她开心坐上了以前从没坐过的威风凛凛的大卡车（搭的顺风车），她开心看到了之前没见过的城里的高楼大厦、花花绿绿，她开心吃到了父亲硬塞给她吃的整整一罐子的黄桃罐头，里面的糖水甜甜的特别好喝。
探望结束了，母亲带她出了医院去汽车站坐车回家。母亲说没几站路，走着去吧，然后拉着她就走。
走到半路上，满肚子的黄桃罐头的糖水来捣乱了，她想尿尿。她们好不容易看到了一间厕所，是收费公厕。
母亲说，算了算了，要一毛钱呢。你再坚持一会儿，汽车站有不要钱的厕所。
她是听母亲话的乖孩子，就坚持着往汽车站走。可是到汽车站的路真的好远啊，走到一半，她就感觉憋不住了。
母亲左右环顾，想找个花坛绿化带或者下水道让她尿尿，偏偏周围都么有。她实在憋不住了，蹲下身准备就在街边尿尿，母亲慌忙扯住她说，等妈给你拿个塑料袋，尿到地上怕是要罚款哩。
这是一条人来人往的步行街，还有不少戴红袖章的人在巡逻。
她是听母亲话的乖孩子，就站定咬牙坚持等母亲找塑料袋。母亲在包里翻找了几下，扯出了一个塑料袋，抖搂开了说，好了。
结果，憋得很难受很辛苦但一直很坚持的她，听到母亲“好了”两字，一下子就放松了，就尿了一腿，既没蹲下来，也没有脱内裤……
好多好多温热的尿液顺着她的腿往下流，浸湿了她的裤子，浸湿了她的袜子，浸湿了她的鞋子，浸湿了她脚下的地面，也浸湿了她的自尊。
她不用看也能感到周围人异样的眼神和表情，她觉得很丢人，红着脸低着头地看着脚下逐渐晕开的地面。
母亲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些什么呢，就走过来一个戴红袖章的老汉。
母亲忙和老汉说，对不起，娃尿急了。
老汉说，娃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污染环境，罚款5元！老汉拿出一沓票据，准备撕一张给母亲。
母亲慌了，忙分辨，这也没弄脏啥呀！
老汉指了指她脚下已经停止扩大，但也有西瓜大小的一滩薄薄的尿迹。
母亲想找什么东西去擦，但仓促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乡下村妇没有随身带餐巾纸的习惯。
然后，她看到她母亲竟然蹲了下来，伏下身子，用自己的衣袖开始擦拭她的作品！
周围人“嗡”地一下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
她母亲一边擦，还一边仰起头，卑微而讨好地笑着，师傅，就这一点点儿，我一擦就干净了。
母亲出人意料的举动让红袖章老汉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应答了。
周围有两三个人说，算了算了。
老汉就说，走吧走吧，下次注意啊。
母亲道了谢后拉住她赶紧走，母亲米黄色外套衣袖上有着狼狈不堪的散发着尿味的污渍。
她觉得很羞愧，不光为自己没憋住尿，也为母亲蹲地擦尿的行为。
那一天，她死了两回：当众尿裤子一回；母亲蹲地擦尿一回。
后来她长大了，读书了，懂事了，她知道母亲其实也是一名病人，这病就叫做“穷”。
因为穷，母亲带她步行去汽车站；因为穷，母亲没让她上收费的公厕，让她忍一忍；因为穷，母亲放下尊严，蹲地用衣袖擦尿。
在书里，总有人教你尊严无价、穷且益坚，教你别为五斗米折腰，但在现实生活中，区区五块钱就能让贫穷的母亲卑微低头匍匐成泥。
六岁那年春天，在城里的大街上，她死了两回：当众尿裤子一回；母亲蹲地擦尿一回。
这世界上的确有穷且益坚，宁可穷死也不放弃尊严的穷人，他们的气节风骨让人赞叹景仰。
但更多的时候，穷，会让人气短，让人卑微。
穷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生活的困顿、物质的贫乏，而在于穷入骨髓的自卑与敏感，在于对于物质的过分在意，在于惜物不惜人。
*明律，陈明，上海瑞富律师事务所律师，主要从事民商事诉讼，电话13122590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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