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坐和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

文摘   2024-11-18 11:03   中国香港  

我打坐的目的是给自己充电。

一般在打坐十多分钟的时候,会感到能量像电流一样从胸腔向头顶涌入,闭着的眼睛能看到那些电流线或电磁线。这时我有强烈的愉悦感,向往地看着那些电流,对他们说,继续,不要中断,继续当然过一会,充电完毕,电流线渐渐消失,我感觉到头脑轻松自如,没有了阻塞没有了疲惫,能量储备完满,就可以做事或者继续读书了

我的这个效果与其它打坐冥想所说的不同。一般的打坐理念,就是达到身心安静的状态,看到本我云云,我因为走了自己打坐充电的路线,就没有走这种静看本我的路径。不过,起始的那段路,也就是开始的那十分钟之内,我们是同路的,也就是说,在思绪不断涌出的时候,不要去追它们,也就是不要不自己和这些思绪黏在一起,任它们自生自灭。当然有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跟着这些思绪走,甚至走的很远,但只要想起来,就马上离开这些思绪,回到打坐的原态。这些思绪像天上的云彩,很快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而打坐人不能像孙悟空一样登上这片云,而应该继续坐在原处,任凭山风飘过,不为所动。过了一会,挡不住的思绪都飞走了,一般打坐的人可能开始静观本我,有的人说还到了高维世界,我则是给自己充电。

前两天打坐的时候,忽然就想到普鲁斯特这个人,他习惯早睡,但大多时候睡不着,就在那里回忆,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他就与这些思绪黏在一起,不住地想,于是写出大部头的《追忆逝水年华》。他是属于那种事无巨细都想个透的那种作家,这本书就有七卷,有大师曾感叹过:人生太短,而普鲁斯特太长。想到这里,我赶紧离开这个思绪,继续我的打坐。

打坐充电结束之后,我又想起这个思绪。我就想,如果普鲁斯特不是彻夜难眠地追忆,当然就不会休息不好,弄得身体健康不佳,天天躺在床上。如果他会打坐,那么也许就更健康,如果像我一样,充电之后再来追忆,那么也许可以写出更多本《追忆逝水年华》,岂不倍?而他这样在失眠的状态下追忆,是否事倍功半?

但我摇了摇头,想到自己一本都还没写出来,还是不要管闲事了。好好欣赏一下普鲁斯特吧。

普鲁斯特的这本书太长了,据说写到它的人很多,读过的人很少,读完的寥寥无几。而我竟然经常把这书翻来翻去,也算是少有的一种人了。当然,读完了得到了啥,这我也说不清,至少,可以在写作的时候,有更多的事情来联想。

说到联想,当然就想到了普鲁斯特著名的联想,就是那个有名的马德琳时刻,即一块马德琳小蛋糕的味道催发了他对孩提时代的记忆。这发生在书的第一卷《斯旺的道路》

我把一勺浸泡过蛋糕的茶水举到嘴边。混合着蛋糕碎屑的温热液体刚刚触及我的味蕾,我就浑身一颤,停了下来,开始全神贯注地注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非同寻常的感觉。一种奇妙的快感侵袭了我的感官,这是一种孤立的、超脱的、不为人知的快感。生活的沧桑一下子让我变得漠不关心,它的灾难变得无伤大雅,它的短暂变得虚幻--这种新的感觉就像爱情一样,让我身心充满了一种具有珍贵本质的东西;或者说,这种本质不在我身上,它就是我。现在,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平庸的、偶然的、凡人的。这种无所不能的快乐从何而来?我感觉到它与茶和蛋糕的味道有关,但它无限地超越了这些味道,事实上,它不可能具有相同的性质。它从何而来?它意味着什么?我怎样才能抓住并理解它?【I raised to my lips a spoonful of the tea in which I had soaked a morsel of the cake. No sooner had the warm liquid mixed with the crumbs touched my palate than a shiver ran through me and I stopped, intent upon the extraordinary thing that was happening to me. An exquisite pleasure had invaded my senses, something isolated, detached, with no suggestion of its origin. And at once the vicissitudes of life had become indifferent to me, its disasters innocuous, its brevity illusory—this new sensation having had the effect, which love has, of filling me with a precious essence; or rather this essence was not in me, it was me. I had ceased now to feel mediocre, contingent, mortal. Whence could it have come to me, this all-powerful joy? I sensed that it was connected with the taste of the tea and the cake, but that it infinitely transcended those savours, could not, indeed, be of the same nature. Where did it come from? What did it mean? How could I seize and apprehend it?】

这段描述很迷人,但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隐约猜想到的,就是能重新回到童年时刻的那种幸福感。往事有时不堪回首,但每一段时间都有些温馨的时刻,能重新更深切地体会一下也是不错。这样一想,大概就能更珍惜当下,很久的将来,也许又要回忆我落笔的当下,那何不好好享受此时的一瞬间,虽然朴实无华,但也是千金难买。这样想,落一两滴眼泪也不为过,当然我是没有了。但是我忽然感到,普鲁斯特似乎与打坐想得到的一个目的也差不多,那就是活在当下,热爱生活的每一秒、每一件事情中。又或许,他在说每一件事情都会转瞬即逝,因此又有了禅意,也有了日本诧寂美学的意思。

于是,这又牵扯到时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于是就要追忆似水年华,但追忆不如活在当下,活好以后再追忆的内容也更多。不过想活好也不容易,各种事情,让你心烦意乱。而往日,之所以美好,是因为烦心的事都已经过去,矛盾已经解决,障碍物已经移去。当然,有些人会怨恨过去,这相当于,当时的矛盾还没有解决,障碍物还未移去,总之是自己的此时仍然与往昔的不如意没有脱离关系

时间,让美好的往昔流逝,所以是敌人。有可能抹去往昔的痛苦,也算是朋友。

这样想来,美好还是痛苦,都来自缘起。各种机缘在一起,就会引起一些事情的发生,创造一些事情,把我们拉过去,像捏泥人一样,把我们的身心捏来捏去,创造了那时的我和你。按照佛的说法,苦就产生了,所以要尽量避开,但从积极的角度看,又何尝不是一种机遇?如果对一切恐惧,何必生而为人,岂不可惜。我感觉更喜欢禅,没那么消极。来的都是该来的,不来的也不会来。时间既是敌人也是朋友,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好事不会都降临到自己头上,坏事也不见得有那么恐惧。勉强干不过缘起。

因此,时间与自我是《追忆似水年华》的重要概念。这本书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

如果至少能给我足够的时间来完成我的作品,我一定会在作品上打上时间的印记,时间这个概念今天如此强烈地让我感到,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在作品中把人描述成在时间中占据的位置比相反的位置要重要得多的怪物,因为他们同时触及相隔遥远的岁月和经历遥远的时期--在这之间有那么多的日子--他们就像沉浸在时间中的巨人。【If at least, time enough were allotted to me to accomplish my work, I would not fail to mark it with the seal of Time, the idea of which imposed itself upon me with so much force today, and I would therein describe men, if need be, as monsters occupying a place in Time infinitely more important than the contrary, prolonged immeasurably since, simultaneously touching widely separated years and the distant periods they have lived through—between which so many days have ranged themselves—they stand like giants immersed in Time.】

按照佛学的说法,一切都是虚幻的,人也是。不过,普鲁斯特这里把人说成是沉浸在时间中的巨人。我倾向于同意普鲁斯特,不管别人怎么看,如果人把自己看得可有可无,那么活着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把一切都看重一些,虽然这样做会很沉重,但不重的话,就会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至于基督教,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对于在天国里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就只是说去天国,那里有极乐。但这个极乐到底是怎样,他们没人能告诉我。一些女人说要嫁给耶稣,让我觉得他们的丈夫应该现在就休了他们。说男人也是许给耶稣,又让我惊掉大牙。我的一个基督徒表妹,说她会是大祭司,掌管天堂的大城邦,我祝愿她,在此生没有做过的大官,在天堂都会实现。摩门教还挺具体,就是在不同等级的乐土中继续工作。摩门教徒是最好的员工,甲骨文(Oracle)公司的埃里森当年就喜欢招摩门教徒。

佛教也有这个问题,那就是佛教徒想达到涅槃的状态。可是那种状态有啥可向往的呢?如果时时刻刻都极乐,跟傻子有啥区别呢?我还是觉得我这种打坐最好,就是充电,充电之后该干啥就干啥。我们真正拥有的也就只有此生。我因为学过量子力学,因此对平行宇宙有些相信,但即使有平行宇宙,我们自己也感觉不到,我们能感觉的还是这一个个单一的宇宙。

既然如此,还是要珍惜这一个生命,也包括这个生命的旅途。我的充电打坐符合这个目的,让自己能更好的面对这唯一的人生,否则有些人真的不知怎样才能走过去。充了电,心情舒畅,对人对工作才能有更好的心情更多的精力。

我们的生命只有这一个,不用想天堂和涅槃重生,不用怨天尤人。实在不行,换个角度,就是另外一层天。所谓一切皆梦幻、五蕴皆空,指的不应该是一切都不真的,不值得珍视,而是说没有一个样是唯一的样子,而是会有不同的形式。发现不同,就会对一件事有不同的理解。这时我们就会对生命更加珍惜,更加喜欢。普罗斯特也有同样的想法,他说:“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风景,而在于拥有一双全新的眼睛”。【‘The true journey of discovery consists not in seeking new landscapes but in having fresh eyes.’】

当你这样看世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美,发现生命值得珍视,不必要每天患得患失、好像世界欠你似的。不,世界温柔待你。普鲁斯特这样描写那些结着美丽花果的树:

......我发现整条小路都弥漫着山楂花的芬芳。......但是,我在山楂树旁流连忘返,呼吸着它们无形且永恒的香气,试图把这气味留在我的脑海中,可是我的脑海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失去它,又重新拾起它,让自己沉浸在花朵颜色和气味的节奏中,这种节奏以一种年轻的轻松愉快的方式,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就像音乐中的某些音程一样出人意料......然后,我又回到山楂树旁,站在它们面前,就像站在那些杰作面前一样。我想象着,当我把目光移向别的东西时,就能更好地 “欣赏 ”这些杰作了;但我徒劳地用手遮挡着,以便更好地集中精力欣赏这些花儿,它们在我心中激起的感觉仍然模糊不清,我挣扎着,却无法挣脱,无法飘过它们,与它们融为一体。它们本身没有给我任何启迪,我也无法召唤其他花朵来满足这种神秘的渴望。这时,祖父把我叫到他身边,指着坦松维尔的树篱对我说:"你喜欢山楂树吗?你喜欢山楂树,看看这棵粉红色的,是不是很可爱?
'这的确是一棵山楂树,但它的花是粉红色的,甚至比白色的更可爱......
【… I found the whole path throbbing with the fragrance of hawthorn-blossom. … But it was in vain that I lingered beside the hawthorns—breathing in their invisible and unchanging odour, trying to fix it in my mind (which did not know what to do with it), losing it, recapturing it, absorbing myself in the rhythm which disposed the flowers here and there with a youthful light-heartedness and at intervals as unexpected as certain intervals in music …
And then I returned to the hawthorns, and stood before them as one stands before those masterpieces which, one imagines, one will be better able to ‘take in’ when one has looked away for a moment at something else; but in vain did I make a screen with my hands, the better to concentrate upon the flowers, the feeling they aroused in me remained obscure and vague, struggling and failing to free itself, to float across and become one with them. They themselves offered me no enlightenment, and I could not call upon any other flowers to satisfy this mysterious longing. And then, inspiring me with that rapture which we feel on seeing a work by our favourite painter quite different from those we already know, or, better still, when we are shown a painting of which we have hitherto seen no more than a pencilled sketch, or when a piece of music which we have heard only on the piano appears to us later clothed in all the colours of the orchestra, my grandfather called me to him, and, pointing to the Tansonville hedge, said to me: ‘You’re fond of hawthorns; just look at this pink one—isn’t it lovely?’
And it was indeed a hawthorn, but one whose blossom was pink, and lovelier even than the white. ...】

当我那天忽然想到,如果普鲁斯特如果会冥想打坐的话,他是否还会写这么长的《追忆似水流年》的时候,我不确切。我还问了下人工智能助手,得到的是些官话,没什么大意思。但现在我释然了。也许他在睡不着的时候,就是在打坐,谁知道呢。然后他觉得充足了电,就开始做起来写,毕竟,书不是靠做梦或者失眠就可以写出来的。但不论怎样,他找到了打坐也想达到的境界,就是爱自己的生命。他想通过追忆,来再一次更好地享受自己的逝水流年,也算是更好地享受了他此时此刻的作家生涯。

人工智能给我的答复是这样的,虽然很官话,看看一笑了之未尝不可。它的答复是这样:

冥想与普鲁斯特的叙事都提供了自我发现的路径。冥想过程可以使人深入了解自己的性格,同时促进心理的清晰。普鲁斯特通过对思想和记忆的详尽考察,揭示了人类经验的复杂织锦,强调我们的过去如何构建我们的身份。参与这两种实践可以深化对自我的理解:冥想的静默或许能够照亮普鲁斯特仔细展开的思绪,而他对记忆的探索则可能启示出当下的丰富性。
总之,普鲁斯特对于思维的文学探索与冥想原则之间的相互关系突显了理解心智的两条不同但又互补的路径。冥想呼吁对复杂思维的抑制,而普鲁斯特则邀请人们完全拥抱这种复杂性。这两种旅程——一种向内探寻宁静,另一种向外探寻叙事——都提供了对人类心理运作的宝贵洞察。如果普鲁斯特在他的创作过程中融合了冥想,也许他会发现一种新的创造力领域——在他追随的思维与他放下的思维之间展开对话,提醒我们,每个时刻,无论是被记住的还是存在的,都有其自身的意义。


思想的远行
思想,哲学,科学,历史,文学,音乐,艺术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