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白沙,远处的河滩 几头花牛在低头啃着草。这些牛现在是不耕地的,它们翻身了,以前的苦差早被各式耕整机器替代了,庄稼人把它们养肥,只为能卖个好价钱,摆上家家户户的餐桌。
看到这些牛,我又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自家养过的一头黑牛牯。
作田人家没有牛是很难的,农忙时东家问,西家借的,哪家都不空,总要等别人忙完了,才敢说“你家的牛借我耕一天地,行不?低眉语恭,就像是犯错的孩子。
问者小心而虔诚,应者勉强而微愠。谁家的牛都是个宝贝疙瘩,这个时节更是舍不得,怕你使劲使唤,还喂养不周。
借来的牛,不敢大声吆喝,不敢鞭子抽打,就由着牛的性子,当然还要好草好料给服侍着,地耕得自然就慢些了,赔上了笑脸,欠下了人情,还要耽误农时。
可没办法,谁叫咱家买不起啊。
没头牛实在不行。大伯、叔叔,伙同村人的观音生,一家挤一点,借一点,终于托做牛伢人的过房二伯买回了一头健硕的黑牛牯,二伯说,这头牛齿龄正好,而且卖家早教会了它耕田步法,能马上就下田干活的。虽顶着不小的欠账,但心中还是欢喜。有牛的人家,腰板儿都要直起三分。
这是一头“股份制”的牛,三家出钱,三家共养。农家共牛,都是按牛脚来凑份子的,什么你家两脚,我家一脚这样说的。我家穷,只凑了半脚的钱,于是便把放牛的任务给了我家。
自此,我们就有了自家的牛了。黑牛牯虽年轻还不力壮,耕三家几十亩地,活是很累的。蒔早稻时,上了这家田头,又得下那家地块,每天歇工时,黑牛牯总是累得仆卧在地,懒得再动,好在年轻,吃点东西,休息一晚,第二天又精力充沛抖擞下田。
套上链,挂上犁,轻轻一抖鞭子,便哗哗掀起一垄垄土,土块向侧边翻卷,直直向前,行行规整,像成熟的稻穗,又似新煎的麻花。
“转角”,扶着犁铧的大伯一声令下,黑牛牯便听懂似的,乖乖折转,脚下水哗哗散开,看得我都想做头牛,特有成就感。
农家人都把牛当心肝宝贝看待,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每年早稻、晚稻移栽,是牛最累的时节,服侍自然也得精细,含糊不得。卸下犁铧,把黑牛牯牵到树荫下,摆上割来的鲜草,让牛儿慢慢享用。一头牛,相当于一个家庭成员,在大人眼里,可比我们小孩重要得多,因为总要给牛加点餐,整上一桶煮煳的米糠,放在牛的跟前,让它有个“一菜一汤”,改善伙食。若是它自己懒得吃,还得拿竹筒盛上,掰开牛嘴,给它喂下,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干活啊。
自从有了牛,农时再也没有耽误过了,黑牛牯也一年年健壮,高大、黝黑,帅气十足的,是个干活的好把式,有时也会有些脾气,使性子,不抽两下,不肯下田,年轻吗 谁没有个性格呢,鞭子抽多了,也就服软了。
农闲时,放牛的活儿,就由我包了。清早把它牵上满是青草的田埂、山坡,我在前头,它在后,听着它啃草发出的“噗呲噗呲”声,看着它渐渐隆起的两腹,直到两边圆鼓,就牵着它到小溪边,美美哒把水喝个够,再找棵树拴住,让它在树下细细地咀嚼满肚的美味。下午再从树下把它牵出,带它去用“晚餐”,牛儿吃着草,我就在旁边给它赶走牛蝇,捉去蜱虫。等到残阳铺水,云霞满天时,慢悠悠起身,把黑牛牯送回到它的“草堂”。
可是好景不长。
共牛的一人白天干完活后,把牛拴在后山茂密的竹叶丛中,晚上却忘记牵回来,那天深夜就出事了,被村人当成野牛用鸟铳打伤了。手指大的铁弹射入前胛,黑牛牯躺在地上,腿上流着血,一双晶莹的大眼,忧伤地看着我们,我的心隐隐地疼,眼泪掉了下来。这一夜,它是怎样在这山野里,忍着剧痛,挨到天明,盼到寻它的主人的。
经过半年的治疗、静养,黑牛牯总算是站起来了,但还是落下后遗症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它再也拉不起犁铧,耕不了地了。
我照例每天早晚把它牵出去“用餐”,带它到溪边喝水。大多的时候,它就躺在树荫下,看门着的稻田,瞅过往的路人,时而哞上几声,正在远处干活的同伴,总要往树下望上一眼,不知是羡慕还是同情。
“还是卖掉它吧,养着又没什么用了,”大家坐到一起商议,“还得每天要个人来心就着。”
“可惜了,这么好的牛,还正当年的时候啊。”
“我同意卖掉,现在这么壮,兴许能有个好价钱。”
“要不是你,牛会到今天这样?”
商量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现在说这个还有意思吗,大不了用卖来的钱,我们再去买一头小的来养着。”
黑牛牯最终还是卖了,还是二伯来把它牵走了。看着黑牛牯下了屋前的坡,沿着来时的田埂,一瘸一拐地走上远处的桥,我的心塞得严严实实。
后来家里又与人共养了几头牛,只是我再也没去放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