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路,快乐少年郎。可欧阳修的考试之路,总是那么崎岖。天圣五年(1027),第一次进京参加礼部春试的小欧,没能在榜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设想好的春风得意没有了,失落之感不言而喻。
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又是三年的备考,天圣八年(1030),欧阳修以国子监选拔考生的身份,再次参加礼部春试。
站在考场门口,回望来时路,欧阳修深吸了一口气。想想父亲在自己四岁时便过世,是母亲含辛茹苦拉扯自己和妹妹长大,一个女人不容易啊。叔父视自己如己出,他一家的日子过得也是茶淡粥稀的,还要从微薄的俸禄挤出一份接济自己一家几口,不就是期望自己能考得个功名,有出息,光耀欧阳一族门庭。
1000余个日夜,青灯孤影,头悬梁锥刺股,考试篇目倒背如流,答题模板也烂熟于心,就等着这一天撸起袖子抓紧写了。这一次一切顺利,没有意外,就如彩排过的一样,欧阳修同学夺得省元,殿试抢得甲科第十四名。
进士及第,仕途之门打开。经过重重考试关卡磨砺的人,对工作的渴望,不亚于久旱逢甘霖。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一切的憧憬都是那么美好,若能分到一个好单位,遇见一个好领导,完美职场通道将从此顺畅。多年后,欧阳修一定很想写一篇《论一个好领导对初入职场年轻公务员的重要性》,欧阳修在他四十年的为官为人为学方面,特别重视对年轻人的奖掖和提携。有宋一朝,后世有幸,因为欧阳修。
1030年5月,朝廷给欧阳修安排工作了——西京(洛阳)留守推官。推官,类似于今天的地级市人民法院院长,这职务他的父亲和叔叔都干过。终于可以自食其力,养家糊口,咱老百姓今儿真呀真高兴。
欧阳修是幸运的,因为他的第一任顶头上司绝对是个优厚年轻人的好领导,他就是钱惟演。
天圣九年,那是一个春天,烟花三月赴洛阳,正是洛城牡丹花开得正艳的时候。欧阳修来到这里,开始了西京留守推官的公务员生活。
西京留守钱惟演,出身高贵,是五代十国末代吴越王钱俶的第十四个儿子。欧阳修考试排甲科第十四名,钱领导在兄弟中排行十四,冥冥之中总有因缘巧合。还未到任,待分配公务员欧阳修的名字,早就传到钱惟演耳朵里了,赴任伊始,上下级之间毫无陌生感,似乎还有些我们先前见过面吃过饭的感觉。久闻汝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钱惟演是一个对年轻人极尽理解、支持、关爱、提携的好同志。没有钱惟演,可能就没有欧阳修后来为政的宽简之道了。当时的西京城,云集了一大批新锐才子,比如张汝士、谢绛、尹洙……手指不够用,数不过来。这帮年轻人,该怎么管理才好,这考验着一个领导的度量、智慧、情商。王子出身的钱惟演这些都够用,不用装,性情人品自然所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要有宽简让。
不摆官架,不打官腔,没代沟,好相处。上班不用打卡,会议很少开,迟到早退一点无所谓,有工作完成,没任务就自个玩去。若出远门,到办公室报个备就行,至于请假条,那就不用这玩意。钱领导心里想啊,年轻人可不像我们上了年纪的老家伙能坐得住,本来读书考试十几年寒窗,已经坐得够多,屁股都结痂了,能宽松就宽松,能照顾就照顾吗!
吃喝拉撒娱,衣食住行用,需要什么用度,全力支持。只有好好生活才能好好工作,不是吗。过一种幸福完整的公务员生活,欧阳修乐坏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领导啊。于是公事之余,这帮年轻人可玩出了名堂,出门呼朋唤友,上酒馆逛歌厅,恣意纵情山水,饮酒赋诗填词,多少次沉醉不知睡处,肯定也干过些出格的事。
有一次这群年轻人结伴去嵩山旅游,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兴尽之时突降大雪,气温骤降,交通中断,人乏天寒,又累又饿。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下回不去了,可咋办?
好在临行前报备给了钱领导,领导时刻关注当地的天气预报,安全问题不得马虎。看天气不对,于是钱惟演批示,由留守府办公室主任率领几个厨子,装上食材,配足美酒,打包一些御寒衣物,捎带几名歌妓前往救援。援兵一到,即刻为这些饥寒交迫的年轻人烹鸡煮肉,载歌载舞继续嗨。并捎话给大家:“府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急着回来,好好在嵩山赏雪吧。”这让人感动得梦里不知天下雪啊。啧啧,这就是别人家的领导啊,贴心,暖人,到哪儿找去?别说了,泪眼问花花不语,后人累死加班中。
钱惟演爱惜欧阳修的文才,欧阳修得以在情感烂漫、才思敏捷的年纪时,能自由思考,恣情创作,开了眼界,交了朋友,为他日后进入政治中枢,改革文风,奖掖后学提供了扎实的智力储备和人才支撑,如果没有西京的少年郎,哪会有滁州的老醉翁呀。
钱惟演作为西昆派的领袖,著名诗人,文学造诣自是了得,对于钱领导的才学,欧阳修是打心眼里敬佩,绝无半点语言贿赂之嫌。当然更加感激钱惟演对自己的赏识、器重。人生若遇一知己,天涯何处不安然。
相逢是首歌,别离泪婆娑。1033年12月,那年的第一场雪还未下,钱惟演因官场变故被贬随州要离开洛阳。郊野寒风凛冽,长亭荒草枯萎。欧阳修带领西京的一干年轻文人为好领导钱惟演送行,依依惜别多少事,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酒敬了一杯又一杯,钱惟演老泪纵横,久久不忍转身。欧阳修等人垂泪相伴,啜泣不止,伤心堪比太平洋。人生不如意,生命总无常,1034年7月,钱惟演在贬所辞世,从此一别君难见,世间再无钱惟演。
回想在钱惟演手下当差的三年,欧阳修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自由、最潇洒、最美好的时光。多年后,他还常常想起这初入职场的洛阳生活,他满怀深情地写道:“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没有钱惟演,他就没有闲心看牡丹,岂有雅趣作诗文啊。
庆历四年,这一年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这一年四月,欧阳修官居三品,出巡河东,正值春夏之交,百花盛开,万物葱茏。当他途经工作的第一站洛阳时,不禁心中感念,心潮难平。
洛阳,我又来了。
光阴易逝,一晃就是整整十年,十年之间,你不认识我,我不熟悉你。山河依旧,物是人非。他来到当年钱惟演留守西京时的故居——城南白莲庄。斯人已去,野水清寒,晚花残红满地,庄内一派冷落荒凉。钱惟演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那些年喝过的酒,听过的歌,登过的山,写过的诗文,那些年少不知的愁滋味,此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眼前已无先前人,心有酸楚满怅然。欧阳修一字字沉沉吟出《过钱文僖公白莲庄》:城南车马地,待客过徘徊。
野水寒犹入,余花晚自开。
命宾曾授简,开府最多才。
今日西州路,何人更独来?
诗未完,泪早下,任西风烈烈,寒潮隐隐,独立怆然。
有恩的人,总是被人惦念。懂恩的人,总会施恩于人。近四十年的宦海沉浮,欧阳修初心不改,致力于发现人才,推荐后学,甘当人梯,不愧为道德文章百世师。
何尝,这又不是有钱惟演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