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此生最忆是庐陵

文摘   2024-08-14 10:02   江西  
(全文共2925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在历史的浩渺烟波中,欧阳修,这位祖籍江西永丰沙溪的一代文宗,如一只飘飞的白鹭在故乡的湖面上掠过,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痕迹。而他的一生,就如同那曲折的湖岸,树木繁茂,惊涛拍岸,无论人生如何起伏跌宕,他始终依恋着最初的那片天空,成为故乡永久的记忆。

五岁那年,母亲牵着他的手,带着妹妹和哥哥,回到父亲离开多年的沙溪。当年父亲欧阳观一袭旧衫,简装疾行,从家乡走出,是为进京赴考,求取功名,终遂了人愿,尔后四处为官,秉公执杖,清贫克己,不移其志。如今,父亲却躺在这一方灵柩之中,以最贴近泥土的方式,和着妻儿清泪,归葬泷冈。

送别了早逝的父亲,从此,泷冈便成了他生命的回响。

那时的他,对脚下的这片土地是陌生的,但眼中的沙溪,却成了他最初的记忆。凤凰山的荻花,泷冈河的水,还有青石板上跳跃的阳光,母亲忧伤坚毅的面庞,都深深地刻在了他幼小的心里。

少年的他从一枝荻秆,一本旧书开始,他从随州出发,他的青春像一把簇新的折扇,徐徐展开。他读书求进,中进士,入仕途,人生不说一帆风顺,也是一路向上。然总有愁绪上心头,“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是缠绵的男恨女爱,又何尝不是他对故乡的眷恋。此恨长长,从清晰到模糊,他想把更多关于故乡的记忆保存,却始终还是四岁那年浅浅的一行。

四十七岁,他为再次回到沙溪,把父母合葬在泷冈。此时的他,已近知天命之年。想想这大半生,沉沉浮浮,居庙堂之高,忧国辅君,直言敢谏,革旧维新。主持科举开文章风气,提掖后学,不拘一格,唯能唯贤,且自己写得好诗文,做得大学问,堪为古今集大成者。宋朝政坛、文坛,得其奖掖提携者有多少已无法考量,然八大家中就有其五,不愧千古一宗师。不管人生得意还是仕途失意,他念念不忘家在江西,每每署名“庐陵欧阳修”,赤子情浓流于纸墨。面对故土,他仍是那个赤子,他把爱深深藏进一山一水中,写在一字一文里。

欧阳修是一个用文字诉说乡情的人,他的诗文如同一座座纪念碑,把庐陵、沙溪等深深刻入其中;他的诗文如同一幅幅水墨画,把白水、秋风、稻花浓浓描摹。他的一生,都在追寻那份最初的记忆和情感。

欧阳修生于四川绵阳,长于湖北随州,卒于安徽阜阳,葬于河南新郑,他生命从开始到结束最重要的几个地方,都不在江西。以致后代学人多有非议,说他心仪他乡(颍州),忘却故土,没有家乡观念。

事实真是如此吗?

他一生虽仅两次回乡,且从未在江西任职,可他这一生,又何曾忘情江西、庐陵、沙溪!凤凰山上的泷冈,像是一根无形的线,一直牵引着他,让他对这片南方的土地充满深情。

三十九岁,他在《醉翁亭记》中直言:“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心中为之乐的山水,又何止是眼前的滁州?他微醉之时,定会想起父亲,想到沙溪,他多想能和父亲说说工作的事情。可父亲远在天堂,遥在泷冈。

从五十二岁那年开始,除职场公文或特定文稿,其余他都用“庐陵欧阳修”作为他文后的标志性署名,看似一句简单的落款,却是一个深长的眷念,一个地名,满含了他多少浓厚的乡情。

五十三岁,他在《秋声赋》中感叹:“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草木一秋,随风而消,人为万物之灵,因情而丰富,亦才劳身体,有烦恼,动精神,受煎熬。这秋声是自然之声,是权斗之声,也是思乡之声。悲秋伤神,望月怀远,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活,他累了,他厌倦了官场的相互倾轧,因而才听声感怀。他一定会怀想高耸的沙杉岭,怀想冷清的西阳宫。这秋声,是他的心声,是他对人生的体悟,对回归的向往。这秋声,在开封城里,也在凤凰山上。

位高未敢忘思乡,在《寄题沙溪宝锡院》中说:“为爱江西物物佳,作诗尝向北人夸。青林霜日换枫叶,白水秋风吹稻花。酿酒烹鸡留醉客,鸣机织苎遍山家。野僧独得无生乐,终日焚香坐结跏。”他的笔下,沙溪的田野是生动的,溪水是灵动的,乡民是好客的,暮色是柔情的。他的心中,沙溪是一个景色优美、物产丰饶、乡风淳朴、民生安闲的宜居之地,是一个值得他永远向人夸耀的地方。谁不说咱家乡好呢!

六十四岁,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父母归葬沙溪这么多年,作为儿子,都没有再回去看看,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为他们树一块碑石,以告诫后人为官为人之操守德行,告慰自己这一生谨遵父训母德,无愧于他们的教诲和在天之灵。他把在皇祐年间写成的《先君墓表》改写成《泷冈阡表》,一碑双表,尽写琐碎小事,细述父母言行,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他亲书碑刻,后派人将刻好的青石碑千里迢迢运回沙溪,安于父母坟茔神道之上。一块碑,把他和父母,和泷冈紧紧连在一起,千年不离。

如果绵州是未经世事的懵懂,随州是少年早熟的困苦,颍州是退休赋闲的欢愉,那么沙溪就是他一生难了的忧思。沙溪,注定和绵州、随州、颍州一道,成为他人生最为重要的经所,更是他最为割舍不下的地方。思乡之情深如海,无论身处何方,无论官至何位,他始终记得那片多情的土地,记得那座寂寥的山冈,还有樟林掩映,落叶飘飘的西阳宫。他的乡思,就像泷冈河的水,一年四季,流淌不息,绵绵长长。

他为吉州撰写《吉州学记》,他为乡人徐氏、张氏、彭氏写族谱序,他与庐陵人书信往来,他晚年八请洪州。他多想回去,离沙溪近些,再近些。一封封请求,一行行文字,又怎能安抚一颗念念不止的归家心。

我一直以为,欧阳修在母亲逝世后,是把对故乡的情感,和对父母的感恩铆合在一起的。他是一个至情的孝子,泷冈不仅是他父母生命的安息地,更是他思乡的回归地,这两种情愫紧紧合为一体,不可析分。他人生的后期,把这种融合的情思放进他的文赋诗词里,更直白地体现在他的署名之中,他在《集古录跋尾》之《唐高闲草书》的直署“永丰欧阳修”,相比于“庐陵欧阳修”,又离沙溪更近了,这不仅是一种规制格式的落款,更是一行游子思乡的清泪。

人在年轻时,总是充满朝气往前看,眼里心里都是希望,当生命进入暮年时,就开始无限感慨向后望。旧事、老友、故园,都曾经充盈过一个人生命的一个个阶段。“梦寐江西未得归,谁怜萧飒鬓毛衰。莓苔生壁图书室,风雨闭门桃李时。得酒虽能陪笑语,老年其实厌追随。明朝雨止花应在,又踏春泥向凤池。”从这首《寄阁老刘舍人》的诗中,我们能感知他晚年是多么想回到江西,可求之而不得,是官场事务缠身,是朝廷规制限定,人生多无奈,十之八九是不能随自己心的,空留惆怅和感伤。他一定有弟子苏轼在《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所写的那般刻骨的念想:“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有谁知道,他在多少个独坐的月夜,愁涌心头,黯然思乡呢?

六十六岁那年七月,他又一次病倒了。他知道多年积劳致疾,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窗外秋风瑟瑟,秋雨滴答,今生再也无法回到沙溪,无法再看一眼荻花飘飘的泷冈了。唯有窗前花,鲜鲜对高阁。

此身不得归故土,就让我在梦中回乡吧,夜空繁星闪烁,我曾来过,遥望泷冈泪眼沉默,如此邈远山重水隔,黑暗中熄灭了那盏烛火,是在叩问,我还有什么未来得及做?

是前世匆忙种下的因果,让今生无法抵近凤凰山的寂寞。还是沉浮宦海伤痕太多,只留秋风中的荻花,一束束写满寄托。

多想回去,再叙欧阳一族的前尘故事;多想回去,再寻与野僧独坐的欢乐;多想回去,在泷冈上点一炷香,把思念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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