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从则克台进入焦炭沟路段(现314省道),我们工程营的几个连队驻扎在这里。三连在沟口,四连在沟中。
如今这段路全长约24公里,其中10公里左右是石子路。我不明白,这沟中最高处海拔不到两千米,为何不铺设柏油?独库公路哈希勒根冰达坂路段有一部分没有铺柏油,那是因为海拔在3500米雪线之上,四季冰冻不化,没法铺设柏油。而雪线以下的焦炭沟是没有理由不铺柏油的。
这让我找到了四十年前坐解放牌大卡车的感觉:道路颠簸,如走搓板;尘土飞扬,如穿雾霾。而这段搓板路正是当年我们三连、四连修筑的,这叫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10公里之后,又是柏油路了。这两段路似乎是四十年前与四十年后的鲜明对比。要我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有意思。
我驾车行驶到315省道(也叫伊乔公路)之后,道路豁然开朗。比一般的国道还要宽阔平整,这是我所走过的高山峡谷道路中最好的一条路,可与一般高速公路媲美。一直到乔尔玛与独库公路交会处,路况都非常好,超越了独库公路217国道。
315省道的前身正是我们当年修筑的0603线国防公路,我要为之自豪。不光是路好走,沿途风景也绝佳,虽是深秋季节,依然姿色不减。唐布拉草原百里画廊是315省道的最精彩部分,也是0603线的重要路段。这段路的一部分是我们三连修筑的,这叫“自享其果”,同时也与他人分享。
我加大油门在自己修筑的路上狂奔,感觉很美。无奈一次次地奔跑都被成群的马牛羊乃至骆驼一次次地阻断。它们在省道上逶迤逡巡,如同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我猜测它们这样做至少有三条理由可以向人陈述:一、这是它们的家园之一,在自己家园里走路,不用看他人眼色行事,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二、正是牧群转场时节(从夏季牧场转入秋季牧场),既然有在宽阔公路上行走的便利条件,为何要多此一举去走泥泞的羊肠小道呢?要向人类学习,有福不享,非君子也;三、所谓省道也叫马路,当然也可叫牛路羊路骆驼路。甚至它们还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一切从山外进来的游客,都或多或少对大自然的美妙风景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祸害,属于非法介入的入侵者。不收过路费就算便宜了,凭啥给你们让路?
实在被堵得久了,我偶尔也会按按喇叭,也只是敢对羊群催促一下,不敢对牛马或骆驼发声,尤其是倔犟的公牛,惹急了扭头顶车头或玻璃一下,后果就得自负,保险公司概不受理这种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
养鹿场这个地方当年我们把它叫“127”(从尼勒克县至此为127公里),是百里画廊中的精彩一笔,南面山麓阴坡是狭长而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上接蓝天白云,下临喀什河水。我们三连就驻扎在这片依山傍水的河边,与野鸭相伴,看水鸟嬉戏。深秋的喀什河,清澈见底,其色彩很像阿勒泰的喀纳斯河,有一种乳白色的绿,准确地说应该是绿中带蓝,蓝中有绿。而其河湾也与卧龙湾、月亮湾和神仙湾大同小异。如果规模再稍大一些,足可以假乱真。
养鹿场的居住环境,也可称之为小规模的“禾木村”。尤其是早晚时分,炊烟袅袅,牛羊逡巡,其中夹杂着鹿群和马群,大有一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诗情画意。从我个人观点看,要比禾木村更温馨,更浪漫,更具人文和畜文气息。
还记得当年三连九班的姑娘去铺路面,路过养鹿场时,不知是因为姑娘们的衣衫太鲜艳花哨,还是花露水雪花膏涂抹太多,被一头雄性马鹿追得四处逃跑,最终无处躲藏而钻进涵管里大呼救命。几个小伙子拿起铁锹镐头奋力与雄鹿搏击,演出了一场惊心动魄英雄救美的大剧。这头雄鹿是鹿群们通过民主选举全票通过的马鹿之王,非常骁勇善战。然而鹿王造英雄,小伙子们没让一个漂亮姑娘被马鹿之王掳去做鹿王部落里的压寨夫人,这真是非凡的英雄壮举,只有我们民兵三连的小伙子才会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鹿亦有之。
当然也有苦难经历。每年临近年底,是我们从天山深处下撤时节,要比牧群转场晚很多。因此,遇上风云突变恶劣天气的机会也多很多。天山深处十月下大雪屡见不鲜,若牧群转场晚了而遭遇暴风雪,那就是灭顶之灾。
还记得七六年年底大雪封山,我们三连从127顺着山沟在雪中徒步,一直走到95指挥部,其中的艰辛不可言状。但我们依然乐观,一路说笑打闹。也有悲剧发生,工程大队几个守后尾的职工,因封山后积雪太深被困,最终断粮断火冻掉耳朵乃至严重冻伤而截肢成了残废。这不是什么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而是生活。如烟往事,虽不再复返,但足以证明兵团筑路工人当年的艰苦卓绝。
我们工程营和工程大队在修筑国防公路中,死人的事不是经常发生,但伤残者却屡见不鲜。记得三连那年从地方察布查尔县和尼勒克县招来十来位职工。初来乍到,缺乏工作经验,尤其对开山放炮一窍不通。有一次,一段一二百多米的路面分布了三个班,原本放炮不该步调一致,一班放炮,二班和炮班就不能同时放,要依次轮着放炮。谁知那天各班都没有听从指挥,各种大炮小炮同时炸响,刹那间整个天空上天女散花,石子乱飞。一班在东,炮班在西,二班夹在中间。东西两个班可以朝东西散开,中间的二班就无处可逃。有经验的战友便站着不动,仰望天空,躲避天上的飞石。因为不是“葫芦炮”,就不会有太大的石子从天而降,通常是鸡蛋大小,只要眼明灵活,就不会受伤。一位新来的小伙子(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拿起衣服把头一蒙就朝一班的方向奔跑。人不长眼,天上的石子也不长眼,于是两个不长眼也没头脑的人和石子不期而遇,一颗鸡蛋大的石子击中他的脑袋。那石子还算仁义,在他的脑袋旁边深深地划了一个血槽,没有伤及头骨也未造成脑震荡,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后来我们炮班也发生了一件令人后怕的事故。战友铁棒在一个半挖半垫的山崖段面装了一个炮,可能炸药放少了,炮响后山崖没有完全倒塌,一半悬在半空。于是又装了一个小炮,想把悬空的部分炸倒。没想到小炮没响,是个哑炮。按规矩,谁装的炮,就该谁排除哑炮。铁棒不想排炮,说未必是哑炮,待会儿就会炸响的。半小时过了还没响,哑炮无疑,铁棒还要等待。我是副班长,误了工期是要担责的,于是我决定去排哑炮。又听说我到师训班的调令已经到了连部,将要下山去当老师,内心就懈怠下来,便自欺欺人地坐下等待哑炮炸响。当然,哑炮是不会响的。新来的小秦对我说他去排炮,我默许了,嘱咐他小心点儿。小秦刚到哑炮跟前,还没找到导火索,那半个山崖哗啦一声塌了下来。小秦瘦小而机灵,一看形势不妙,将身体紧紧贴在山崖脚下,垮下来的山石把小秦完全埋住了。我们把他从土石堆里刨出来时,见他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把他抱到连部卫生室一检查,只是皮肉小伤,骨头没事。如果是人高马大的我去排炮,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大石小石滚滚而下,砸不死也得碾死,碾不死也会滚入喀什河淹死。
因为这个事故,我被连长撤销了副班长一职。职务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马上就要去做人民教师了。从连长的角度看,叫正面的以儆效尤;从我这位准人民教师的角度看,叫负面的率先垂范。
离我们不远的解放军工程兵部队(我们修筑的是东西走向的天山国防公路,他们修筑的是横跨天山南北的独库公路)相比之下,仅一个“艰苦卓绝”难以概括也难以尽数。
从1974年至1984年之间,整个修筑独库公路的解放军某部,共有168位官兵壮烈牺牲,用他们的英魂铸就了那句刻写在石碑上的碑文:“路是躺下的碑,碑是竖起的路。”每当我读到这句话时,都会感慨万千,潸然泪下。我非常明白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与我同车的一行四人中,有三人曾经在天山深处生活过十余年,都曾为修筑天山国防公路流过血汗。我们从0503线(现218国道)横穿天山山谷焦炭沟至0603线(现315省道),进行了一次U型环穿,全程近七百公里,用车轮丈量了这两条当年兵团第四师工程建筑团修筑的国防公路,真的是非常亲切,非常投入,也非常走心。尤其是与独库公路相接的乔尔玛唐布拉百里画廊,这里的山脉、草原、森林、河流,一年四季,风景如画,原始古朴,自然醇厚,既有世外之境,更有天国之美。
如今的百里画廊以及横跨天山南北的独库公路,依然是一个免费的自然风景区。估计不用多久,这一带很有可能被开发成一个类似于美国黄石公园那样的超级国家森林公园,将天山南北以及深山峡谷的大美壮阔,倾情展现于世人。我们和解放军战士一起携手并肩修筑的这几条纵横交错的国防公路,虽然没能用于国防,但它却能给一切热爱和平的寻常百姓带来福祉,这让我们这些还活着的筑路战士倍感欣慰,而那些牺牲的解放军官兵,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因为国防事业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保卫和平,让人民安居乐业。
本期编辑:天下白
作者简介:廖立勇,笔名天下白。1957年生于新疆乌市。军垦第二代。原农四师工建团教师,后调迁河北涿州,现居乌鲁木齐。喜欢旅游、徒步、骑行。曾在红袖添香旅游论坛、音乐论坛和六星文学论坛任版主。现任伊犁锐角文学平台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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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