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雌性的金丝野牦牛。从母亲肚子里生下来三天就得病了,母亲不知道我得了啥重病,牦牛群要寻找食物,路还很长,队伍要继续前行。耳边常常响起母亲激励我的那句话:风在吹,狼在嚎,牦牛队在前进。然而,我的确是坚持不住了。
我眼巴巴地望着母亲,但很快就从母亲坚毅的目光中看出,她决定要丢弃我。我不恨她。活本身就没啥乐趣,死也不会有多少痛苦。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我和母亲是有感情的,除去这三天的苦日子不说,在母腹中的那段时光是温馨的,美好的。天天在羊水中漂浮游荡着,虽然空间不大,但上下左右,自由自在。
母亲的身影远去了,我蜷缩成一团,只求早早冻死,希望天再寒冷一些,最好不要活着被狼撕咬。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噩梦中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蜷卧在温暖的蒙古包里,一群人围着我,一位奶奶和几个孩子。见我醒了,奶奶给我喂药,孩子们争抢着给我喂牛初乳。才知道是一个藏族牧民从雪原上把我驮了回来。
于是我在牧区的牦牛群里慢慢长大了。不到两岁,我的体重已经重达6000多公斤,体型和姿态都异常高大上,尤其是体型,比牧区里一般的牦牛高出一倍多。他们把我称作“神牛”,说我是天神下凡,对我敬若神明。
我不知道我到底神在哪里,但我觉得我想问题要比其他牦牛多一些,感悟要深一些,仅此而已。这大概和我的身世有关,在苦难中才会启蒙智慧,产生思考,激发潜能。
我有一身纯金色的长毛,腹部下的毛拖在地上,密不透风,站在高原上就像一堵墙,跑动起来牛毛上下飞舞,非常飘逸洒脱。牧区最凶猛的藏獒见着我也畏惧三分。都说野牦牛非常厉害,其实我的性格很温顺,不带一点儿侵略性,牧区的所有人和牦牛都喜欢我。但我并非没有血性,没有脾气,如果不危及我的生命,不触及我的道德底线,恐怕永远不会爆发。我的为人处世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犯人。我觉得牧区的人都是好人,犯不着。
两岁那年,驮我回来的那位藏民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决定让我出嫁,嫁给本牧区一头黑牦牛。我深知这头牦牛品行不佳,生性下流,缺乏教养,蛮横无理,一副痞子像,喜欢招惹雌性。因为它是本牧区个头最大的,于是便钦定为我的首选新郎官。藏民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早冻死了。然而,冻死事小,失节事大。我虽性格温和,但在终身大事面前,决不屈从,因为它触及了我的道德底线。其实那头牦牛痞子早已领教过我的厉害,也曾对我搞过性骚扰,但被我一屁股撅一边,一尾巴抽得它踉踉跄跄,不敢再靠近半步。它个头虽大,但和我相比要矮半截。
黑牦牛一看我不怒而威的样子就腿打战战。藏民也知道我讨厌他,于是又选择了另一头老实巴交的黑灰牦牛做我的新郎官,个头与黑牦牛相仿。我从内心里是不情愿的,不是嫌他木讷内向,而是他的身材、相貌、气质、内涵等诸多方面都与我不匹配。这样的婚姻不会有爱情可言,也不会有多少生活情趣。为了报答养育之恩,我还是同意了。仔细观察了牧区周围的人和牦牛家庭,有几家是有爱情的呢?仅仅是搭伙过日子而已。唉,还是入乡随俗吧。
婚后9个月,我生下了一对可爱的儿女,毛是金色的,但没有我纯正,多少有几撮黑灰色的杂毛。藏民在牧区燃放了上百挂鞭炮,摆了几十桌酒席,比我结婚时放得多也摆得多。因为牧区又多了两头“神牛”。
在小牛犊还没断奶的时候,我决定离开牧区。在一个风雪之夜,我悄悄地走了。总觉得在那高高的雪山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呼唤。我无法说清这是母亲的呼唤,还是族群的呼唤,还是灵魂的呼唤。
我在海拔六千米的雪山上找到了我的族群。母亲一眼就认出了我,莫名的惊喜。母亲给我讲述了分别三年所发生的一系列族群的故事,没有一个故事是平淡无奇的。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雪狼奋斗,与雪豹奋斗等等,不说是其乐无穷,可说是以苦作乐;不说是血雨腥风,可说是惊心动魄。母亲说,生活原本就是如此。
生活原本就是如此——我在后来不断地迁徙生活中,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我想起了在牧区生活的儿女,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儿女了吧?我决定去探望他们,尤其是我的孙子和外孙们。
当我独自一个回到牧区的时候,藏民和我的儿女都异常惊喜。欢迎我的场面早已料到,毋庸细加描述。说实话,见面之后,喜悦不多,烦恼丛生。儿女的身材都没有想象得那么高大,儿子体重6000多公斤,居然没有超过我;女儿体重5000多公斤,也令我失望。至于孙子孙女们,体重和身材没有一个超越父母的,而且毛色五花八门。一句话,纯正的金丝牦牛基因在牧区失传了。
一天夜里,儿子私下与我协商道:“我们这个金丝牦牛家族,大大小小也有几十口了,牧区的天地太小,而且人际关系和牛际关系纷繁复杂。藏民虽然把我们奉若掌上明珠,但牛群中拉帮结派妒贤嫉能以及内斗内卷内耗现象,几乎和体制内的人群一样,极为普遍,在这种环境中我一天都不想待下去。我非常向往您的生活环境和生活天地,您就把我们带出去吧!这是我们一致的想法。”
我沉思良久,让儿子女儿把孙子辈们都叫到身边来,我给他们讲了一个亲眼所见的故事:
“大概一年前,另外一个族群里,有一头雄性银色野牦牛,体重7000公斤上下,自恃孔武有力,经常单独出行求偶。为争夺配偶权,曾与很多雄性牦牛角斗,从未失败过。一天,在返群的路上,与一群雪狼不期而遇。雪狼在头狼的率领下,有十多个,看见了孤单的银牦牛,头狼认为这是一个歼敌的机会,不能放过。于是包围了银牦牛。两只狼率先攻击牦牛的尾部,一只咬住牦牛的尾巴,另一只直奔臀部柔软处下口。银牦牛忍住疼痛一个腾空,两只后蹄顺势踢出,几乎同时踢中。一只狼当场毙命,另一只重重地从空中摔下,受了重伤。头狼见势,又生出另一套攻击方案:一狼佯攻尾部,吸引牦牛注意力,另一狼猛地从前面想一下咬住牦牛的鼻子,然而牦牛并未分散注意力,当前狼刚刚扑到眼前时,牦牛低头摆角,一个横挑,就将前狼腹部刺穿,只听嗷的一声惨叫,死了。
“头狼恼怒了。又派出四只狼首尾并攻。后面的两只一个咬尾巴,一个掏肛门;前面的两只一个抓眼睛,一个咬鼻子。牦牛首尾不能同时照应,顾前难以顾后,有些招架不住了。前后两只狼紧紧咬住牦牛的尾巴和鼻子不放,另外两只抓眼掏肛。眼看牦牛情势危急,然而,他不愧是一条牦牛中的好汉,不但孔武有力,而且足智多谋。只见银牦牛突然一个低头点地,前面的两只狼顿时便躺倒在雪地上,牦牛用前蹄一通踩踏,两狼一命呜呼。牦牛抬起身又来了一个后坐,将掏肛的那只狼活活坐死,咬尾的那只及时松口,才幸免于难。
银牦牛辗转腾挪的矫健身手很像长坂坡白袍银甲的赵子龙,英雄气概,尽显无遗。虽然鼻子眼睛、尾巴肛门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但依然骁勇善战,斗志昂扬。
“头狼瞬间就损失了手下六员大将,岂肯善罢甘休。于是仰天长啸一声,召集远处的部下火速增援,要不惜代价不计后果地用车轮大战的招数来战胜银牦牛······”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见儿孙们瞪着惊恐的眼睛,非常担心银牦牛的命运。我接着说道:“我这时正卧在距离打斗场地不远的一个雪山坡上,一切都历历在目。眼前已经发生的事件,在我经历过和见过的恶斗场景中,都可说是合情合理不为过分。而头狼再度召集人马进行车轮大战,就逆情悖理了,这是自然界里的下作行为,为野生动物所不齿。虽然银牦牛不是我族群的成员,但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我站起身来,怒吼一声,声音传得很远,不敢说是地动山摇,那也比头狼的嚎叫声响亮得多浑厚得多。
“银牦牛听到我的吼声后,先是驻足端详,之后便一溜烟地向我奔跑过来;头狼以及群狼则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见银牦牛跑向我,不再追赶。头狼一声令下,带着群狼转身走了,瞬间消逝在茫茫雪原之中。
银牦牛见到我后,说我的吼声堪比长坂坡张飞吓死夏侯杰的那一吼,令群狼肝胆俱裂。他这样描述我站在雪山上的形象造型:神一般地出现在雪山之巅,脚(没说 ‘蹄’)踏祥云,身后的阳光穿过飘飘长毛,透出万道金光,让他一下就联想到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故事讲完了。我语重心长地说:“在银牦牛眼里,我就像是天神下凡,君临天下,但我毕竟不是神,也不是君,不可能永远保佑他,也不可能永远地保佑你们。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请扪心自问,就目前这种生活状态,你们能在海拔6000米上下的冰天雪地中生活下去吗?能够与雪狼雪豹共存吗?如果行,你们随时可以跟我走,或者以后来雪山找我,我欢迎你们到来!”
第二天,我独自一个离开了牧区,离开了儿孙们,回到我的族群。
几年过去了。我牧区的家族成员,没有一个来雪山找我,而我也没有再回牧区去看望他们。
又过了很多年,我老态龙钟了,但从未产生过回到牧区安度晚年尽享儿孙绕膝的想法。我虽然没有忘记牧区,但我却忘记了牧区的儿孙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而在雪山之巅,即便是没有亲子关系的族群成员,凡是孔武有力智慧超群的晚辈们,他们的名字和模样我个个都记得。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有了他们,就没有了雪山,没有了金丝牦牛族群。
守住雪山,是我一生的信念。
本期编辑:天下白
作者简介:廖立勇,笔名天下白。1957年生于新疆乌市。军垦第二代。原农四师工建团教师,后调迁河北涿州。喜欢旅游、徒步、骑行。曾在红袖添香旅游论坛、音乐论坛任版主和六星文学论坛任版主。现任伊犁锐角文学平台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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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22